[架空]残锷录(2)
二 鹰逝

浓重的白云纠缠着向极远处的草原铺陈开去,天空冰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在这万物肃杀的凛冬更是平添一股威压。地面荒草茎根根树立,疾风卷集着颗颗泥沙直直南下,梳过草隙时发出低低的呜咽。
烟尘乍起,一队骑兵绝尘而来。肯特山脚下,贝加尔湖畔,营帐连绵横陈数十里,烟火随风南卷。牛羊叫声,打铁声,钉马掌声,兵器交击声,妇人骂街声,小儿嚷叫声,在这荒凉的塞北高原上,此地宛如一座人间的孤岛。族民生活虽不丰裕,但也安居乐业。比起先辈逐水草而居,冬季忍饥挨饿,死伤无数的情况要好上不知几倍。
铁匠安忽鲁正赤着上膊,钉钉当当地打造一把马刀,每一锤下,火星都均匀地四散开来,足见其力道精到,是把好手。此刀他已打了四年,如今接近完成,更是不敢怠慢。聚精会神起来,竟是忘了天寒地冻,任凭他肌肉虬结,也是给冻得上身通红。
“安忽鲁,批衣吧!”一身着厚羊皮的老者拎着一领羊皮袄走过来,安忽鲁牛眼一瞪,也不搭话,自顾自打刀。老者笑着叹口气,静静在一旁看着。
“嗞~”,水雾蒸腾,亮红的刀身渐渐暗淡,水汽缓缓润入,渐发地黑亮了。安忽鲁猛地向上一甩,附着在刀刃上的水珠迎刃而解,空气发出吟吟清鸣,再看刀身却是振动不已。
“舒坦!来,老和撒,你来掌一掌刀。”安忽鲁大是兴奋,极希望与族人分享宝刀铸成的喜悦。老和撒忙将羊皮袄批在铁匠身上,接过他手中羊皮刀衬,只觉那刀身兀自轻轻振动,老人大是赞赏,喜道:“安忽鲁啊,我的朋友,你现在的技术如同那天上的神风,湖中的明月啊!神知道了也会感动落泪!”
安忽鲁大为高兴,解下腰间皮带挂在颈上,两臂交叠胸前作了一躬,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我只是神手中的锻锤。这完全是天神对狮子的爱怜啊!”狮子是族人对于小世子的尊称,世子时年十四岁,这马刀便是安忽鲁在世子十岁答应打造来送他的成人礼物。
安忽鲁大功告成,神色兴奋,道:“北营还有一批银子就要炼好,那是我亲自挑选的上等矿,到时候就可以制作刀柄刀鞘了。诶,老和撒,你可不许偷偷告诉狮子刀打好了。我得在盛典时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老和撒笑着点了点头,将刀一转,刀尖向己交给了安忽鲁,赶忙从一旁的毡房里取来一碗马奶酒,道:“快快快,喝了这碗热酒!”
南帐。
南帐大营顶树的一杆大纛迎风猎猎,上绘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俯视万物。这是“草原上的雄鹰”也速该·禽离·帕尔什斤的大帐,“草原上的雄鹰”是塞北戎狄至高称号,而也速该亦实在是当之无愧,他十几岁以小部落起家,几经血战,凭借血勇和智慧打服了塞北所有敌人,并于肯特山顶举行会盟,联合塞北大小部落头领定下相互亲爱,互扶互助的兄弟之约。因见肯特山至贝加尔湖广袤之地水草丰茂,湖中游鱼众多,且山势高峻横向连绵百余里,可挡南下寒风,实在是定居良地,于是迁九大部族于此,其余弱小部落不堪流徙也渐渐依附。如今俨然形成气象,民人无不感戴这位英雄,遂共相推戴其为大合罕,称此地为鹰巢。
其时南部有周人为避战乱,经千里,历九死,竟不期行到鹰巢。族人大感其神异,也速该遂以为是天神所托,示意他将完成万古难成之伟业,于那时起便有意厉兵攻周。历经十余年向南推进繁衍,千幸万苦终于到得边境却发现一道长城横亘其间,于是他在古北口稍北部草原定下行帐,名为随云,筹谋徐图缓进,采取聚兵常扰,探听虚实的策略,每夏举兵攻城。今年夏天挥悍勇之师,堪堪破关,也速该心驰神荡之际却被秦军将军一刀斩至重伤,一病不起。
帐中四下布有火盆,圆顶之上开有数十风洞,烟熏缭绕却也暖和通畅。豹皮大床之上,一极长大的人斜倚而卧,凝视着帐后架上陈着的阔刃大刀,刀身已锈迹斑斑,凛然杀气却扑面而来。良久,那人轻咳一声,闭上了眼睛。风忽地突入帐中,凉意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由笑了,想也速该一生戎马征战,大刀长枪历经无数,血孔伤疤数之不尽,如今却因寒风打颤。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一口气塞下,咳得他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透明了。帐外一人匆匆闪入,忙为他顺气推拿。来人是额仑诃兀真。额仑诃静静为他顺气,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心中情感翻涌。眼前这个虚弱的男人,一点都不像那个横跨战马,只身冲突敌营并一把将自己掳走的汉子。想到这里,她不由眼圈一红。
也速该缓了过来,伸手将她额前一缕乱发捋向后方,道:“你看你,这么憔悴,一点都不像个兀真,草原人民的母亲。”
额仑诃将身一转,背对也速该,低低啜泣起来。
“哎呀!哭什么?想我也速该少年起就带领骑兵纵横草原,如今为草原人开创了安定的局面,也算无愧于长生天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啊!来来来,让我……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死以后,你要坚强,好好的啊。”
额仑诃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扑到也速该身边放声哭将出来。
雪狼河畔,残月如钩悬于天际,远方荒草丛中不时传出凄厉的狼吼。一纵骑队破风北行,踏破了千年的荒凉。
“弟弟,已经连续奔跑五天五夜了,马和人都受不了了。歇一歇吧!”
当先一骑,勒马长嘶,缓缓停了下来,那人一跃从马背上下来,重重一跺脚,朝北久久望去。暗淡月光打出了那人厚重的面颊及虽不长大却很魁梧的身材,豹皮大袍随风飘荡,腰间银带上嵌的几颗宝珠熠熠生辉,这正是也速该的小儿子,世子帖默罕·禽翳·帕尔什斤。
“扎帐!今夜休息,明日一早回鹰巢!”随着穆寒·禽率·帕尔什斤一声令下,随行二十八骑齐齐止马下地,宛如一人。慕寒看弟弟悲伤焦急,心中不忍,伸手拍拍帖默尔肩膀,柔声道:“父亲是草原上的雄鹰,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一定能挺过去的!你是未来的雄鹰,是草原的狮子,不能慌!”
帖默尔回头看着哥哥,眼泪在眼眶打转,神情间大是愤懑,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多陪陪父亲也不行啊?”
穆寒心中一软,颤声道:“如果一早知会你,那等于说是向各大部族首领声明父亲受重伤啊!我帕尔什斤族这些年攻打长城担当主力,几乎全部驻扎在随云大营。如果有的部落想要飞翔,情急之下我们无法抵挡!那时草原的战火又要重燃了!”
“那又怎么样?父亲不是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起兵的吗?他们要打,那就再把他们打服!再说,隆格单于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穆寒冷冷一笑,道:“隆格·必锷·图卡卡?近些年来他部族越来越大,只将些老弱病残送往鹰巢让我们帮他抚养。每年庞庚盛会送来几只瘦羊就算了事。父亲念他是少时安答,不愿与他撕破脸,因此才将你送到图卡卡部做他女婿。”说着,穆寒紧紧扶着帖默尔的肩膀,目光炯炯地道:“帖默尔·禽翳·帕尔什斤,我今天要你记住,在这片残酷的草原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朋友。存在的只是血与火,杀戮与恐惧!还有,你要记住,你是来参加庞庚盛会的,父亲会在大会上为你行成人礼,你不是来哭哭啼啼的!”
帖默尔强咽泪水,重重点头。
鹰巢,南帐大营,茫茫夜色中,一骑向南飞驰而去。
“扎璜单于,我的朋友,也速该……也速该就将身后事托付于你了!你要像肯特山上的凌霄木一样支撑起鹰巢啊!”
扎璜忙解下银腰带悬于颈上,左臂抱胸向着也速该拜了九拜,道:“大合罕,我的雄鹰,扎璜·薛禅·彭庞卡必定遵守誓言,在庞庚盛会上把各单于控制起来,直到大军回师。”
也速该点点头,道:“把我两个孩子叫进来吧!”
扎璜施礼退出帐外,对着两个在帐外焦急等待的孩子点点头,“进去吧。”
“父亲!”帖默尔再也忍不住泪水,扑到也速该身边泣不成声。穆寒站立一旁,默默流泪。两个人是从小听着父亲的英雄故事长大的,在他们眼里,父亲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看到如今虚弱的父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速该轻轻扶着帖默尔的头,对穆寒道:“随云行营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是的。父亲一离开,我就着手筑城,在冬月之前完工了。”
也速该长舒一口气,道:“南方暂时无忧了,”侧头看看帖默尔,“不许哭!我也速该的狮子,心要像铁一样硬!起来!”
听到父亲责骂,帖默尔不敢再哭,站了起来。
“唉,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啊!你是帕尔什斤将来的单于,是草原未来的雄鹰,不要做小儿女姿态。以后遇事,要多和大哥商量!”
“是,父亲!”帖默尔重重点头。
“穆寒,帖默尔,你兄弟两个要同心共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一起面对!”
两人重重点头。
也速该仰天大笑,道:“来,我的儿子,为我穿上我的战甲!”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道:“父亲!父亲要好好休息啊!”
“怎么,瞧不起你们父亲了?”也速该面色一寒,“为我穿上战甲!”
两人无奈,默默取出也速该的豹皮大衣。戎狄物资短缺,开采技术落后,不产铜铁,只有部分部落产银,因而说是战甲,实是皮衣。穿戴停当之后,也速该挣扎着要下床,两人急忙来扶,却被他制止,一番动作下来,惨白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却仍是未挪半寸,气力不济,复又重重地摔在床上,伤口迸裂,疼得他倒抽凉气。
一旁二子,看着父亲这番模样,又是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泪流满面。
“哈哈哈哈……罢了,扶我起来吧!”
两人急忙上前扶下也速该,也速该挣脱他们,朝着那柄宽刃斩马刀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也速该一走,仿佛一生。回忆纷至沓来,英雄也好,功业也罢,美人又如何?权势又怎样?
他一步一挪,呼吸渐渐沉重,猛地一把提那大刀却未能拿起。“咚”!刀尖插入地面,微微振动。
也速该长啸半晌,凄异苍凉,闻者莫不落泪,胸中难平。
“男儿生当平天下,跨战狼,舞长刀;
男儿死当震万敌,卧战场,沐残阳。
哈哈哈哈哈……
为父去矣!”
鲜血喷洒处,草原的雄鹰永远落下了。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