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将芜，五月和蔷薇的足音，已近在耳畔。每年这个时候，我们的约定，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们对视的笑眼。

我的姑娘，每次想起我们的约定，就有一缕温暖，穿越落英缤纷的时光，一直回溯到它最初生长的地方。

一

很久很久以前，我到新单位报道，在人事部，坐在窗前，貌似平静地看着窗外，貌似平静的大海。实际上我在紧张地等待着，等所属部门派人来接我去自己的岗位。

是谁来接我呢？男同事还是女同事？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海浪一波一波冲上海岸，重复着我听不懂的答案。

“丁淼？”一声轻唤，带着温柔的询问，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我急忙回头，自此，一眼万年。

眼前俏生生站立的年轻女孩，眉黛弯弯，那笑意直达眼底，瞬间柔软了我的拘谨。初初相见，再不相信，“一眼万年”这个词，只用在爱情上。

我急忙起身，你已拉住我的手，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叫阿梅！走，我带你回咱们部。”

去往部门的一段路，约三里有余，东侧的矮墙上，蔷薇正是花期，云蒸霞蔚，香气四溢。你带着我，走走停停，一边和我闲聊，一边辣手摧花，然后细心去除尖刺，束成花团：

“送给你！我最喜欢蔷薇花了，你喜欢吗？”

名字叫阿梅却最喜欢蔷薇花，这应该是一个有趣的姑娘吧！我在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可我并不喜欢蔷薇，小小的花朵，深粉的颜色有点恹恹的沧桑，花枝上密密麻麻的刺更令我生畏。唯有花香尚有可取之处，淡雅溢清，沁人心脾。

看着你期盼的笑脸，我终于点头：“喜欢！”其实我更想说，你的笑靥，比蔷薇好看。

蔷薇就这样强势登场，从此占据了我们友谊的半壁江山，这是你我当初都未曾想到的吧？

二

理工男霸占天下的单位里，女生少得可怜，我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闺蜜，更何况，我对你初见已生好感。

年轻时的我，一直喜欢写些矫情的文字，分分行，断断句，就自诩为诗。但总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写的所谓的“诗”，不过是分行的日记。所以从不敢公然示人，更不敢叫嚣自己会写诗，只是偷偷怀揣着这隐秘的快乐，涂涂写写，孑然独行。

而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终日面对，你终于在某一天发现了我的秘密。然后软磨硬泡让我给你最爱的蔷薇写诗。

穷尽洪荒之力，写了一首蔷薇的诗，情商智商双高的你，自然不吝溢美之词。最后笑盈盈地说：“以后每年蔷薇花开的时候，都要写一篇关于蔷薇的诗送给我好吗？”

谁能拒绝这样清澈的笑容呢：“只要你不嫌弃我写得不好就行！”

“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

“好！”

从此一诺倾情。

每年春天，走在蔷薇小路上，看着小小的花蕾渐渐膨胀的日子，全是我们满满的期待和盼望。晨晓黄昏，也总有我们双双找寻早开花朵的身影。

一旦蔷薇花开，你看向我的目光就有了几许深意，而我也总会回你一个了然的笑容。一旦诗成，如同学生交作业一样，上交给你，这一年的春天也就放到了你的手里。

青春的岁月皆是晴天丽日，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安然无波中无声流逝。你我，也按部就班地相继成家，生子，继续着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年年带着孩子一起旅行，北上南下，一路笑声。

大约这就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吧，日日如初见，岁岁皆欢颜。一个约定，年年盛开。甚至，你愈加得寸进尺，不仅写蔷薇的诗都是你的，只要是五月里写的诗也都是你的。我自然是凡君所言，无有不从。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年年岁岁，我们已融入彼此的生命，见证了彼此最华美无忧的年华。岁岁年年，蔷薇也成了我最爱的花，爱它香气馥郁，爱它赤红花瓣沁润朝露，爱它落英缤纷堆地千尺，爱它从我的诗里一径走进你嘴角的粲然。

三

然而生活从来都不会一马平川，该有的坎坷，谁都躲不过。

先是你的身体出了问题，头晕，乏力，无法上班。多次去医院检查，一直不能确定病因。看你奔波于各地医院，看你屡屡接受种种痛苦的检查，只能暗暗心疼。

多想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可是，繁忙的工作，幼小的孩子，实在无法抽身。甚至，都不能随意给你电话，因为虚弱的你需要更多的休息。

你外出治疗的日子，我第一次发觉，我们的单位好空旷，原本形影不离的我们，只剩下形单影只的我。每次走过蔷薇小路，总能感觉到我身侧的空气，都是沉重的。

只能，在一首又一首写满蔷薇的诗里，等你回来。

经过治疗，你的病情基本稳定，回归岗位，我们也再次开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工作、生活模式。可是我知道，你的身体终究很难完全恢复，根本无法支撑，原本寻常的旅行。

我俩都热爱旅行，大江南北，长河上下，很多地方都留下了我们快乐的身影。自你病后，你就常常担心，我以后出行再也不会带着你了。

怎么会呢，没有你的旅行，还有什么意义呢？舍弃以往省心的跟团游，因为你的身体根本无法适应那种简单粗暴却又高强度的旅行方式。只有自由行才最适合你，我们可以自由掌控游玩时间，累了就歇，困了就睡，不用疲于奔命。

我开始亲自挑选不需耗费太大体力的景点，规划路线，查找酒店，制作攻略，把所有能想到的突发情况和不安全因素，都制定了详细完善的解决方法。尽量做到轻松，省力，每天睡到自然醒。

就这样，一个敢带，一个敢跟，在别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胆大包天的我们又开始了漫游的日子。

永远忘不了，当极具桂林特色的一座座山出现在车窗外时，你兴奋的大喊大叫。也忘不了，在我一个又一个“还有十分钟就到山顶”的“哄骗”下，你攀上黄山莲花峰山顶时的惊喜。更忘不了，在重重深山，因你生病，我到处找不到医院时恐惧的颤抖；和因为轻信，导致住在了偏僻简陋的宾馆时，我的不安和内疚。

而无论当时是惊喜还是惊吓，是狂欢还是黯然，甚至各种出糗的事情，种种种种，都是我们最美好的回忆，最难以忘怀的经历。

四

然后，在最冷的一个冬天，我家遭巨变，只身返乡独力支撑。单位按规定派人慰问，我再三叮嘱不许阿梅跟随。因为我知道你虚弱的身体，即怕累也怕冷，不能有情绪波动，更不能承受长途奔波。

当我木然地被人扶下车时，就看到你一脸泪水，穿越人群急急向我跑来，一把将我拥在怀中。那一刻，我硬挺了三天的脊梁，瞬间塌陷。在你的怀中，我终于放声痛哭。

此事之后，我一直郁郁，始终走不出黑暗。一颗心在冬日久久徘徊，新绿萌芽，蔷薇花开，夏雨秋风，再无感触。一支笔，自此高搁，我们的约定，也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年年蔷薇花开，你也再不提让我写诗，只是温柔地陪伴着我，特殊的日子里更不离我左右。而我，因恍恍惚惚，工作时自高处跌落。别人都是柔声细语关心安慰，你匆匆赶到，急赤白脸地对我就是一顿数落。可见，听到消息的你，当时有多么担心和害怕。

为了转移你的情绪，我故意说：“以后不能上班了，没有收入了怎么办啊？”

“有我呢！我养你！”你毫不犹豫接口。

我立即嬉皮笑脸地缠上你：“好啊，好啊，以后就让你养我！”

我以为不过是一句笑谈，而你，却是由衷之言。当我母亲重病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历时二十九天，每天过万的医药费让我几无喘息之机。是你，一声不吭地就把一笔笔巨款直接汇到我的账户，你让我只管给母亲看病，钱的事由你来负责。

我甚至来不及感动，也不曾想你如何筹钱，更从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只要拿到钱就急忙去交款。

母亲终于病愈出院，我也终于明白当下的可贵，慢慢地，我又拾起了笔。去年五月，蔷薇花开的时候，我把新写的诗送给你，你看了好久，才笑着说：“写得真好！

我分明看到你眼睛里隐隐的泪意，刹时，无数过往岁月一一闪现，我也顿时泪目。

五

行文至此，我的姑娘又再次住院。

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友情，伯牙子期的知音之交，廉颇蔺相如的刎颈之交，角哀和伯桃的舍命之交，元伯和巨卿的鸡黍之交……

我们的友情，没这么高大上，也没有什么狗血的剧情，可以说平淡如水，寻常且普通，但却是相知相伴最美好的模样。

毕竟我们用二十年的时光，一起携手面对生活中的坎坷风雨和晴天丽日，何尝不是弥足珍贵。

所以，最初是想把我们这份友情写成岁月静好的美文，谁想到才写了第一章，你病情复发，不得不住院治疗。我的笔触立时凝滞，悬着一颗心，写出来的文字，多了些许僵硬和隐忧。

生活，从来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给我们什么样的牌面。出行计划已然搁浅，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依然不能陪伴在你的身边。

如今，五月已至，那条陪伴了我们二十年的蔷薇小路上，想必已有了早开的蔷薇，一如二十年前一样娇美芬芳。

而我们，一病一残，再难同行在今年的蔷薇小路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无论岁月给我们什么样的暗伤，我们依旧并肩而立，一如当初的约定，年年和蔷薇一起盛开。

五月的蔷薇是你的，五月所有的诗也是你的，五月的细雨和微醺的暖风，五月葳蕤的矮墙写满红绿交缠的童话，都是你的，我的姑娘。我们的约定，一生只有一次，而这样的约定啊，一次就是一生。

今年的蔷薇有点忧伤，每一朵花都在我的诗里举目眺望。我的姑娘，我把芬芳留给岁月，把感动留给黑暗，把温暖留给誓言，把盼望，留给你手持蔷薇的婉约，在每一个春天，风满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