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
“怎么证明你妈是你妈。” 整整一个上午，这个傻缺的问题萦绕在何振东的脑海中。为了办理公差出国的手续，不仅需要提供自己的证明，还需要家人的证明，以及家庭成员关系的证明。
可是自从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妈妈了。那天，和往常一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脑子里一直想着晚上六点半要播的动画片。他的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着一家三口的晚餐。突然，她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跑过来告诉他，需要出去买酱油，然后就匆匆走了。
这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事实证明，他的妈妈并没有遭遇什么不幸，这场逃离完全是有计划和目的的。她离开时带走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和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从此，他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他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大。
几年后，他的爸爸又娶了一个老婆，成了他的后妈。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再后来，他大学毕业，迈入社会，成家立业。正当他觉得已经彻底忘记那个人的时候，这次突如其来的出国机会硬是将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又翻了出来。
下班后，他如一条丧家之犬，回到了家里，发现他的老婆已经在家了。
“今晚居然没加班？你们老板开悟了？”
她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设计师，加班是家常便饭。
“需要再等五百年，那个老头才会开悟吧！” 她快乐地说，“他今天出差，没人管我们了，所以大家都早早地回家了。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甭提了！” 他大手一挥，清了清嗓子，“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
“让你父母分别提供身份证明，还有家庭成员证明，就可以啦！”
“让我后妈提供，当然没问题，可是还需要我亲妈的。你知道，那个婊子在我小时候就抛弃了我...”
她本想说，用婊子来形容自己的妈妈似乎不那么恰当，但眼下，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如何证明，你老婆就是我呢？”她试图转变话题。
“那还不简单？我们双方的身份证明加上结婚证明就可以啦！”
“可是文件不都可以伪造吗？”
“不还有我的记忆吗？”他略显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但是，记忆也有出错的时候啊！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很多案件的目击者的陈述与事实并不相符吗？而且，你们男人，根本就不善于观察！”
“怎么说？”
“那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这么一说，他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女人。好像是烫了头发？染了头发？修了眉毛？戴了美瞳？胖了？瘦了？买了新衣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习惯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正是因为太近，又太熟悉，导致对对方的记忆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并没有办法观察到细节。
但是无论如何，从头发下手总没错。
“你最近是不是烫了头发？”他有些心虚。
“我就说吧！我这头发都烫了有好几个月了，现在都快塌了，你才看到啊？男人果然都是瞎子！”
她开心地拍着手，像一个孩子，“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啊，我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和你一起生活，估计你也不一定能分辨得出来。”
“那不太可能吧？毕竟每个人都有个性和习惯，两个长得再像的人，也不太可能拥有同样的习性。”
“瞧你说的，习性，整得我和一动物似的。那你说，我有什么习性？”
毕竟之前输了一局，为了挽回颜面，他总得说点最拿手的：”比如你擤完鼻涕总是随意地把餐巾纸放在各种地方，每次都要我来收拾。”
“诶诶，只准说习性，请不要人身攻击哦！” 她面带笑意，显然被他说中了，”还有呢？”
“做爱的时候，你总是喜欢在上面...”虽然结婚多年，一旦有机会，他还是忍不住调侃她。
“能不能不要说那么隐私的...”
“好，好...”他想了一会儿，“你喜欢猫，胜过狗；你喜欢听古典音乐，胜过摇滚；你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最喜欢的作家...那个英国的女的...叫啥来着...哦对！阿加莎克里斯蒂！” 他为自己能说出全名而感到骄傲，如果现在在做节目，现场应该是人声鼎沸，彩带飘扬。
“可是你说的这些，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模仿，也是可以做到的。”
“理论上当然可以咯，不过为什么有人会那么无聊，想要模仿你呢？”
“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你这么说的，好像我就是一特没价值的人。”
她佯装生气，等着他去哄。
“诶哟，宝贝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真的要有那种情况，也应该发生在某个政客，某个明星，某个重要人物的身上，像我们这种普通公民，就算被模仿了，被替换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哦！”
“你怎么知道你就是一普通人？你怎么知道没有意义呢？”
她反问。
“你这样问，我可就答不上来了。诶呀，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上床睡觉吧？”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每次吵架的结尾，只要说这句话，就总能平息一切争端。他有时候甚至想，若他是政治人物，也许可以试试这一招，没准就能解决许多世界性难题，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她虽然看起来不那么情愿，但还是半推半就地往床边挪。他撇了眼闹钟，已经11点半了，时间确实不早了，得赶紧睡觉，明早还得去公安局说明情况，开证明“我妈真的是我妈”。
这时他才注意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估计是和工作有关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显示来电人居然是“老婆”。
他诧异地看了眼躺在身边的人，又急忙打开了短信：你人呢？我在万象剧场门口等了你好久，怎么还不来？
他才想起来，今晚他们要在那里看一出推理话剧。
男人确实是瞎的。实际上，这个活动虽然记在日历上，他却完全忘记了。他总是在忘记，忘记与她的约会，忘记她的生日，忘记他们的纪念日...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事情，都比这些事情来得更重要。
如果他的老婆还在外面，那么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又是谁？
“不要玩手机啦！早点睡觉吧！”她催促。
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就注意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和他老婆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是他的老婆。
实际上，若仔细观察，他就会发现更多细节。比如她讲话的时候有些生硬，同时还带着轻微的金属声；比如她的脸比老婆的脸更对称，而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一个人拥有绝对对称的脸。
还有...
他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全身寒毛直竖。
头发！
他现在全想起来了。老婆确实在两个月前烫了头发，不过因为烫坏了，所以彻底剪短了。而这个人的头发齐腰，再怎么长，头发也不可能长得那么快吧...
他本能地想尖叫，可是喉咙里像有团棉花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
只见她从头顶生出两只触角，延伸到了卧室灯的开关处。
“哒。”灯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