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呼吸化为空气,便升腾着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卡拉尼什《当呼吸化为空气》读书笔记)
当呼吸化为空气,便升腾着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被面前这本浅蓝色封面的书名所包含的深意吸引住了: “当呼吸化为空气”,云淡风轻得毫无一丝人间烟火气。
轻得像弥留之际的卡拉尼什微弱的呼吸,化为重症监护室里的空气,与宇宙的大气层融为一体而成就了永恒。
翻开它,本书翻译者何丽珈先为书名作了一个小小的脚注:
“只是,再看到医生的文字,斯人已逝。两年前我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已经在2015年的春日走了。医者终究无法自救。死后,家人把他患病期间的文字集结成这本When Breath Becomes Air(《当呼吸化为空气》),现在就摆在我面前。白色的封面,简单地印着书名,"Air"那个小点被设计成一片淡蓝色的羽毛,竟像飞到了我心头,萦绕不去。很容易就让人想起书名的来历,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福尔克、格莱维尔十四行诗中的句子,也是本书开篇的节选:
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
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巳逝去:
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读者啊,趁生之欢愉,快与时间同行,
共赴永恒生命!”
(何丽珈)
向来,讨论生死都是沉重的宏大叙事。但是,在卡拉尼什的笔下举重若轻,生离死别的悲怆被小心地包裹在医学院训练出来的司空见惯的淡然:
“我草草浏览着眼前这些CT片子 , 诊断结果显而易见 :肺上布满了数不清的肿瘤,脊柱变形,一整片肺叶被侵蚀。这是癌症,而且已经扩散得很厉害了。我是一名神经外科住院医生 ,这是我接受培训的最后一年。 过去六年来,我已经看过几十套这样的片子,每次怀着微茫的希望,想帮患者找到某种可能有效的疗法。但眼前这套片子不同:患者是我自己。”
为什么总是天妒英才?这位斯坦福大学英语文学及人体生物学双料学位学士,剑桥大学科学史与哲学研究硕士,并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大学医学院医学博士,斯坦福医学院外科教授斯坦福学士,在女儿出生不久就被肺癌过早夺去了生命!
一个尽日里救死扶伤的医生,写出的文字却是充满诗人的诗意和文青的情怀:
"《1984》 之后 ,我们按照书单, 非常系统地读了无数作家的作品: 《基督山伯爵》、 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鲁滨孙漂流记》、《艾凡赫》、 果戈理的戏剧、《最后的莫希干人》、狄更斯、马克·吐温、简· 奥斯丁、《水手比利·巴德》――十二岁的时候,我开始自己挑书看了。哥哥苏曼又给我寄来大学里读的书:《君主论》、《堂吉诃德》、《老实人》、《亚瑟之死》、《贝奥武甫》、梭罗、萨特、 加缪,等等。有的印象不深,有的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 影响。《美丽新世界》奠定了我初期的道德哲学,还成为 我申请大学时论述文的主题,我在文中提出,快乐幸福并非生命的意义。在必经的青春期烦恼中,《哈姆雷特》无数次陪伴着我走过。《致羞涩的情人》和其他浪漫的诗歌让我和我的朋友在整个高中生涯经历了不少“快乐的倒霉事"。比如,晚上,我们经常偷偷溜出去,在啦啦队队长 的窗户下面唱《美国派》。(我们理直气壮地认为,她爸爸是当地一名牧师,不大可能贸然开枪。)"
一名斯坦福文学硕士怎么会弃文从医呢?
"我申请了斯坦福的英语文学硕士,被录取了。我已经把语言视作一种 几乎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让我们那一厘米厚头盖骨下隐藏的大脑沟通共享。只有在人与人之间, 个单词才有意义。而生命是否有意义,某种程度上要看我们建立的关系的深度。就是人类的关联性加强了生命的意义。不过,不知怎么地,这个过程存在于大脑和身体里,也受生理原因的驱使,可能被打破,可能会失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所经历的人生的“语言",比如激情、饥饿与爱 ,一定通过某种方式,与神经元、消化道和心脏的跳动产生联系,不管这联系多么错综复杂。"
他与女友(后来的妻子)和他一样,对生命的神圣怀有深深的敬畏,对生命的消亡带着浓浓的悲悯:
"有一天 ,她在我公寓的沙发上 , 研究着心电图的那些波动起伏 , 经过冥思苦想后,她正确地指出了其中致命的心律不齐的状况。然后她忽然明白过来了,并在一瞬间流下了眼泪:从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练习用"心电图可以看出,这位病人已经不在人世了。纸上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不只是简单的线条,还是从心颤再到心跳停止的全过程,这些会让看懂的人心痛落泪。"
没有目睹或体验过重症监护室者不足以谈人生。在那里顿悟生命的意义,胜读十年书:
“坐在那儿的我突然意识到 ,那些集合了生命、死亡与意义的问题 , 那些所有人在 某个时候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通常都发生在医院里。 当一个人真正遇到这些问题,这就变成了实践,有着哲学和生物学上的双重意义。人类是生命体,遵循自然法则,很 遗憾的是,这些法则就包括一条:熵总是在增大的,生命 是无常的。疾病,就是分子的顺序打乱了;生命的基本要 求是新陈代谢,而死亡,就是新陈代谢的终止。”
而卡拉尼什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是因为他决心挑战人身上这个最复杂精密的器官。星罗棋布的脑神经,是生理转变为心理的载体,人类的思想,语言,音乐,艺术,都发端于此:
“神经外科令我不由自主地折服,这里没有宽宥,必须追求完美。我想,这就像古希腊"arete"这个概念,是一种道德、情感、思维和身体上都至臻卓越的美德。神经外科似乎提供了最艰难的挑战,也最为直观地面对意义、个性和死亡。神经外科医生的肩膀上负担着沉重的责任,同时也是精通各个领域的“多面手":神经外科、重症医学、 神经内科、放射学。我意识到,不仅要训练思维和双手,还有眼睛,也许还有其他器官。这想法来势汹汹,令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也许,我也能像那些博学通才一样,跋涉在情感、科学和精神难题最茂密的荆棘丛中,找到出口,或者杀出一条血路。 ”
读《当呼吸化为空气》,让人重新估量医生这一职业的伟大情怀:
“我选择医疗事业,部分原因是想追寻死神:抓住他,掀开他神秘的斗篷,与他坚定地四目相对。神经外科对于我的吸引力,不仅仅在于大脑与意识的交缠,更在于生与死的纠葛。 我以为 ,在生与死的空间中,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来采取行动,自身还能得到升华,尽可能地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达生命的核心,直面生死的抉择与挣扎一一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某种超然卓越的存在吧?”
而这不仅是卡拉尼什的情怀,也是其它致力于与死神较量的医生的科学态度。为此书作序的吴承翰医生,从卡拉尼什的一生,看到医生的意义,又从他的英年早逝,悟出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及其哲学意义:
"医生是一种每天都徘徊在病人生死之间的职业。生离死别的故 事与伴随而来的令人心碎的哭声是工作环境的背景音乐。 为了更好地在如此令人沮丧的环境中持续运转 , 医生必须在个人的感情外套上一层防护罩。 像是伤口长出的痂一样,看得越多,痂结得越厚。这是医学训练过程的目的之一。一个成天为病人的不幸哭哭啼啼的医生,无法胜任必须随时做出客观正确判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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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保罗提醒我:别忘了医生治疗的对象是人。除了对自然科学的涉猎 , 医生同时得具备深厚的同理心与人本主义价值。两个病人得了同样的脑肿瘤,病人性别、年龄 一致,肿瘤生长位置和大小一样,病理形态一样,分期一样,从医学作为一门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病人完全相同,他们的治疗也应该完全一致,但他们就是不同的病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成长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在各自的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扛着不同的责任, 因着不同的幸福而满足微笑 ,为了不同的悲伤而心痛流泪 。 他们打从根本就是不同的人 ,对生命有不同的期待 ,看重不同的价值。 这是冰冷的医学仪器无法侦测判断的、只属于人的特质。医生除了看病 ,更重要的是“看人"。"
“医生的工作就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 ,让病人的旅途畅通无阻。"
"医生的意义,在于把病人原先断裂了的生命的路修补接续上。生命的意义包罗万象,但每个单一的生命占最终都是为了桥接过去和未来而存在着。从儿子、兄弟、朋友、丈夫,最后成为父亲,保罗承接着过去世代的所有,在行将就木之时,又把自己生命最美好的精华传衍下去。当下的我是有限的,未来的我们却是无穷的。生命本身的存在和延续就赋予了生命不可剥夺的意义在里头,一种近似返璞归真的存在主义。而在最后的日子里,对保罗而言,他身为“父亲'这个角色所带来 的生命意义,似乎远胜于其他所有总和。"(吴承翰)
《当呼吸化为空气》这本书的伟大之处,是一名病入膏肓很快就要与死神拥抱的医生,没有丝毫“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情愁绪,而是回顾他成长的环境,他对文学的执着,他父母培养精英儿女的殚精竭虑,他的第一次解剖,第一次接生,第一次面对死亡的体验种种细节,由此触发对生与死的哲学思考。而翻译者,中英文版作序者和卡拉尼什遗孀在结尾的跋,文字一样的优美,情怀一样的崇高,相得益彰地充盈饱满了这本不算厚的书。
我碰巧是在几位时尚界饮食界明星级人物自杀身亡而全球扼腕叹息高歌颂扬之际读这本书的。掩卷无语沉思:名人八卦犹如四川火锅上面漂浮的那层亮丽红油,刺激醒目养眼;相形之下,卡拉尼什的《当呼吸化为空气》,才真正升腾着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当呼吸化为空气,便升腾着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