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是分手的好日子。
立春这一天,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天气还是一样的冷,也不总是能遇上晴好,但风,风总是不一样了,飒飒的凉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暖意,给这样的风吹过,冻土要一点一点融化了,树木要一点一点青了,花朵要一点一点鼓起蓓蕾,再麻木的人,也会一点一点振作起来了。
这是何嘉敏说的。
何嘉敏对节气特别敏感,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农村,那里祖祖辈辈的人们都关注四季,留意节气,顺应着天时耕种、收获、安排地里的庄稼和自己的日子。这是骨子里的一种本能,和她对植物、土地的热爱一样,这是在血液里无法改变的东西。
粱佑最初觉得她这点非常可爱,当然,那是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情景,那是个五月的周末,对他来说平淡无奇,唯一令他激动的便是他们的约会。可她却送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是一枚鸡蛋,红色的蛋壳上,印着一片树叶的花纹,装在一个毛线编织的精巧网兜里,网兜垂着一段小小的流苏,这枚鸡蛋像是一个精致的艺术品。
她告诉他这是立夏蛋,从立夏的风俗开始,他们的聊天一点都不尴尬地铺开,两个人聊得很愉快。送她回家的路上,为了把约会的时间拉长,他选择了步行穿过一个小公园和一条绿化带——这是他订餐厅时就计划好的。
在路上她话不多,偶尔路过什么开花的植物,她总是略带惊喜地指给他看,再告诉他植物的名字,认真地欣赏一下再接着走,有时候还会拉着他一起闻闻花的味道。走到她的楼下,他的一颗心已经被她征服了,多么浪漫而有趣的姑娘呀。他在路灯的光芒下看着她告别的侧脸,心里感叹着自己的幸运,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被他同时撞上了。
他们度过了很多好时光,每一个节气,何嘉敏都会认真准备特定的食物,安排相关的活动。端午的手工粽子,立秋的郊游,每一个节气,都被她隆重对待,成为一次郑重而朴实的约会。
粱佑每次都会认真参与其中,和她一起采买食材,在厨房里帮她打下手,给她准备小礼物,他喜欢看着她收下礼物时那羞涩的一笑,左颊上一个浅浅酒窝。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在去年的冬至,何嘉敏在厨房里忙着煲羊肉煲,她系着格子的棉麻围裙,在雾气腾腾里忙忙碌碌,营造出一片岁月静好的烟火人间。
她伸出头来叫在电脑前玩游戏的粱佑下楼去买一瓶生抽。十分钟过去了,粱佑没动,她再来催,粱佑砸了鼠标。
最后两个人还是吃了羊肉煲,但有些事情却悄悄变了。
那是粱佑失业的第四个月,他们都是从学校毕业没两年的穷学生。他退了自己城中村的房子,搬到住何嘉敏租住的40平米的小公寓里,在投过几份简历石沉大海后,他渐渐沉迷于游戏。
何嘉敏从没抱怨过什么,她若无其事让日子继续下去,在40平米的小公寓立,用茶几上的棉麻桌布、沙发上的格子床单、罐头瓶子里的一朵廉价玫瑰、和每个节气的仪式感来对抗他们日渐窘迫的生活。每到发薪的日子,她就在粱佑的鼠标垫下放上几百块钱。
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粱佑等着她发脾气,像那些所有男朋友没出息的女孩子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窝囊废,叫他滚出去,威胁他要么找份工作要么分手。
可她没有,一次都没有,粱佑却越来越反感她。反感她每次下班回到家,把他堆在桌上的泡面桶快餐盒轻轻巧巧收走,清理掉堆成小山的烟灰缸,把桌面恢复干净。反感她在周末把他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再换上干净的床单,然后把地面擦得一尘不染。反感她每个节气郑重其事地做饭,然后在棉麻桌布上铺上餐垫,在罐头瓶子里插上一朵花。
他从这一切里,看到她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在她40平米的小小领地里怎样摇曳生姿地绽放——在他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之前。
他尤其反感她放在鼠标垫下的那些钱。那样悄无声息地,避免掉一切尴尬地,总是在她上班之后,他起床之前放在那里。
他反感自己的反感,明明自己是那个靠着女友收留的理亏的人,可他为什么这么愤愤不平。无数次他想调整自己的心态,无数次也想重新再发简历,可他只是一次次鼓起勇气,然后放弃。
就这样,从秋天到冬天,从夏至到冬至,再到立春。
立春这一天,总是不一样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暖意,给这样的风吹过,冻土要一点一点融化了,树木要一点一点青了,花朵要一点一点鼓起蓓蕾,再麻木的人,也会一点一点振作起来了。
何嘉敏坐在他身旁,把这些话温柔地一点一点地说给他听,像是哄慰又像是鼓励。
他立刻反感地站起来,往洗手间里去,她跟在他身后,我们学长的公司在招人,不然我介绍你去?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的事情很具有戏剧性。
五分钟后她在洗手间沉着声音喊他的名字,他不耐烦地走过去,接受她的质问——他忘记把马桶垫圈掀起来。
争吵从马桶圈开始爆发,接着是对那些快餐盒、烟灰缸的指责,再接着是他从未洗过的衣服擦过的地。他们吵来吵去,终于迂回到了问题的本质:粱佑已经半年没有工作了。
我就是受不了你那一副平和包容的样子,你时时刻刻在用你的若无其事提醒着我的无能,我的一事无成,我在靠你养活!你根本就是假惺惺!我受不了你连个节气都要郑重其事,一副仪式感十足的样子,矫情又做作!我们的生活根本一塌糊涂,我,还有你!粱佑先发制人,同时他在心里想,这是不对的,自己在强词夺理,在伤害着自己心爱的人,无耻且无理地伤害着她。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无能,我矫情?!你知道我和半年来怎么过的吗!我半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连朋友聚餐我都不敢去!我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都不敢说!因为我没钱买高铁票!何嘉敏歇斯底里,但她的内心居然异常冷静,她想现在的自己是不可爱的,惹人厌恨的,这是不值当的,我在丢人现眼,同时在失去他。
那些一点一滴的委屈,每一个快餐盒、每一次堆满的烟灰缸、每一次买菜都要算计半天的窘迫和琐事里堆积起来的委屈,因为一个马桶垫圈彻底爆发。
何嘉敏把台面上的瓶瓶罐罐一把扫下来,哗啦一片,她感到一阵畅快,她想起老家有个说法,发春疯。有一些人,平时好好的,到了春天就不一样,要么是发花痴,要么变得易怒易躁,原来自己内心也有这样一个疯狂的小人儿。
她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一张陌生扭曲的脸,吓了一跳。这是谁,这么丑陋,她意识到那是自己时,突如其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悲哀,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突然就安静下来,蹲下来把那些零碎一件件捡起来,粱佑蹲下来和她一起捡,再一起整整齐齐放回去。
我们分手吧。把最后一支洗面奶放好后,她平静地说。
立春这一天,总是有些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