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树顶的花
(一)红苹果
她手里提着装有六个红苹果的塑料袋,刚从超市走出来,夏日独有的炙热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膜裹住她的脸和身体,令她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额头和后背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并没有关注擦肩而过的人,热浪扑面而来,裹夹着一丝汗臭味和难闻的香水味,她走快了几步,想快点回到有空调的房间里。
眼前的指示灯是红灯,显示屏上是一个静止不动的小红人,视线往下收回,看到了整整齐齐两两平行的斑马线,最后落在了自己脚上穿着的黑色凉鞋上。
指示灯变成了行走着的小绿人。她像是一台被人按了启动按钮的机器,兀自地向前走去。她心里想着今晚打个电话给母亲,似乎已经快一个月没联系了,不晓得又会被母亲埋怨什么。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从前边匆匆走过来,脸上带着泪珠,看起来怪可怜的,她闷头闷脑地撞上了手里提着苹果的她,手一松,袋子掉了,苹果散落一地。
黑色的柏油路上长出了六个苹果。
小女孩哭着说了一句对不起,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苹果,她并没有发现斑马线上只剩下她自己。
一辆黑色面包车撞了过来。
紧急刹车。撕裂喧嚣的尖叫声。
一个苹果被车轮碾压成泥,喷溅的果汁很快在阳光下被蒸发了。
车轮从她的腹部碾压而过。
车子停住了。
(二)34分的数学试卷
她看着手里那张只考了34分的数学试卷,苦恼地皱起眉头,她心里头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她担心母亲会处罚她,打她。上次她数学考了40分,母亲咆哮着骂她,她手里夹着的烟往她手臂上戳过来,还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怕极了,害怕现在的妈妈,以前的妈妈不是这样的,自从爸爸在外面找了个女人,并且跟那个女人住到一起,很少再回家。妈妈一开始打了爸爸,爸爸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扔到了墙上——她以为他会拿烟灰缸砸妈妈的头,爸爸像是一只红了眼的野兽,他说,如果妈妈再找他的麻烦,他绝对会把烟灰缸砸到她的头上。
妈妈说,“你他妈有种倒是砸啊。”
永远别惹一个生气的人。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了几下,嘴里骂了一句,“我他妈有种能弄死你!”妈妈大哭着,爸爸摔门离去。
爸爸不在家,妈妈便把气都撒在她的身上,妈妈说过,“你就是那贱男人的东西,你跟那个贱男人一样贱!”
妈妈似乎忘记了她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妈妈把她当做是爸爸的东西,爸爸的东西最讨厌了,一定要毁了“它”才好呢。
她把那张34分的数学试卷揉成一团,扔到了公寓外的垃圾桶里,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坐上电梯,到了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她进去后,乖乖地把书包放在房间里,然后想去找妈妈在哪,家里好安静,平日里妈妈一直待在家里,难不成她出门了?
她推开了母亲卧室的门,她看到母亲跪在床上,她双手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她用足了力气把领带向上拽紧,手上青筋突兀,充血后的手是青紫色的。
她身下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妈妈用领带勒死了爸爸。她看到了地上有破碎的啤酒瓶,还有一把沾血的水果刀——妈妈曾经用那把水果刀削过苹果。她想象不到是什么苹果会流血。
妈妈在尖叫,“你回来!”
她转身就跑,边跑边哭,心里头一直重复着一个念头,“妈妈杀死了爸爸妈妈杀死了爸爸……”
她也想到了警察。她要去找警察叔叔。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杀人了,就得报警。
她跑呀跑,小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她跑到马路上去,不小心地撞到了一位大姐姐,大姐姐手上袋子里的苹果掉了一地,好红好大的苹果呀,她想起了那把水果刀,会流血的苹果。
她怕极了,也没有帮那位大姐姐捡起苹果,道完歉就跑了。
她一直跑着,跑着跑着她忽然停下来了。她听到了后面惊人的尖叫声,她扭头看了看,都是人,看得不真切,她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树——在路边的树。
她不曾注意过路边的树。这棵树在这个城市里孤独么?它想不想它的兄弟姐妹呢?
不报警了吧。警察叔叔会把妈妈抓走的,抓到一个可怕的地方。
那地方叫做监狱,她并不清楚那个地方具体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可怕得很。妈妈说过邻居家张阿姨的儿子就进了监狱,三年了,他们很少见面。
她不想跟妈妈分开,就算妈妈常打她,可她还爱着妈妈呀。
才不报警呢。
(三)水果刀与领带
“我他妈有种能弄死你。”
她恨那个男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做到如此决绝,她一想起他们恋爱的时光,想起他们结婚时的诺言,想起日常生活中温暖人心的一幕幕,她就觉得恶心,是真的恶心,她跑去厕所,扶着马桶吐了起来,简直是要掏空她胃里的东西,整个胃都痉挛着抽搐,难受得很。
好吧。你有种弄死我,我有种弄死你。
她手指按在邻居家的门铃上,有人开了门,是张阿姨的儿子,留着寸头,面无表情的,冰冷的眼神能够让人联想到老鹰,他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先开口。
她露出客气的笑容,淡淡地说,“是这样的,有件事需要你帮帮忙,听说你以前也做过,当然,也不是说你真的这么做过。”
别人都说人不是他杀的,但他是帮凶,才被抓进监狱。三年了,回家了。
“我给你一笔钱,绝对让你满意的一笔钱,帮我做件事吧,就是杀个人。”
现在出了监狱还能做什么呢,继续干老本行吧。她看着他的脸,心里头这么想着。
张阿姨的儿子看着她那张伪善的脸,沉默了好久,最后说,“留下手机号码,等我考虑好了,会跟你联系。”
三天后,她接到了张阿姨儿子的电话。
三天后,她先去附近街道的咖啡店跟闺蜜喝了几轮咖啡,席间她接到了一个手机,然后用手机给一个银行帐号转了一个六位数的款,随后回到家中,意料之中地发现她的老公死在了床上,被人用水果刀捅进了肚子,被人用领带勒死。好极了,贱男人。
她想着要来处理尸体。真麻烦,张阿姨的儿子怎么没帮着我处理了这麻烦的尸体呢。该怎么办好呢。
好多电视都是用硫酸来处理的,得去买个大桶才行。
她想着把那条领带拿掉,挺碍眼的。女儿回来了。该死,怎么让她给看到了!
“你回来!”
女儿跑了。她无力地从床上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去找回那丫头,没料这时门铃响了。
这时会是谁来呢?
(四)怀孕的女朋友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面包车上,疲惫地喘着粗气,方才一番打斗真够吃力,没想到那男人也挺能打的。
他身上也留下了伤,好在不要紧。他抬眼看了看车内后视镜,瞧见了自己苍白的脸,眼里的恐惧和不安暴露无疑,他此时不像一个杀人凶手,更像一个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了。第一次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跟道上的人混在一块,把他往死路上逼,为的是一单生意,他只好把他杀了,当然想杀他朋友的人不只有他一个。他最好的朋友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这次杀的是他的邻居。他从监狱回来的这一个月里,经常能听到隔壁那对夫妇的吵闹,闹得周遭都不太平,还大打出手,他觉得那小女孩挺可怜的,摊上了那样的父母。
他需要这笔钱。所以再杀个人没关系。
他有一个怀了孕的女朋友,这个女朋友还有一个爱赌的父亲,欠了一屁股债,不还不会有个好下场。他喜欢这个女人,况且现在还有了他的孩子,他需要钱,有钱才能办事。
他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把这笔钱给他的女朋友。
那具尸体还没处理,尸体和那个女人迟早会暴露他。他并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他只知道把人杀了。
所以这次应该无法再从监狱里面出来了。他亲手把自己给埋了。
他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喂,儿子啊,你去哪了,快回来吃饭呀。”
“妈,我在外头呢……妈,我最近可能暂时不回家了,你别担心我。”
“……”沉默,沉重而窒息。
“妈,先不说了……”
“你是不是杀人了?”
“你瞎说什么呢?”
“我听到了,听到你和隔壁那女人的谈话……”
一颗泪水悄声无息地滑下。
“妈,对不起。”他挂了手机,把手机往窗外一扔,便开着车走了。
他要去见她!见他女朋友最后一面!
——你是不是杀人了?
妈妈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他太阳穴一阵刺痛,眼前一花,惊觉不远处有个人,可脚踩上刹车已经太慢了。
车子撞了上去。这下好了,警察不管怎样都会来了。围观的人群重重包围过来。
他捂着脸,泪流不止,脑子里想的不再是那个怀了孕的女朋友,而是他的妈妈。
(五)冷掉的菜
“妈,对不起……”
“喂,喂,儿子啊……”手机那头挂断了,她焦急地皱紧了眉头,又重拨了几次手机,始终还是没有人接。
儿子啊,你去哪了?快回来啊。
她颓然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苍茫的暮色自窗外照射进来,她茫然地看着餐桌上的晚餐,那一盘盘刚做好的菜会冷掉的。
她又拿起手机,打给儿子的手机,一次,两次,没人接,就是没人接。
她绝望地垂下双手,手机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屏幕碎了,裂纹仿佛水面的涟漪,破碎而哀伤。
他不会回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她站起身去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然后走出门,按住了隔壁家的门铃。
女人开了门,探出头瞅着她。
她惨然地落着泪,“你老公是不是死了?”
“什么?”
“你老公是不是死了?”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没有,那贱人都好几天没回来了。”
“我的儿子……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猛地撞开门,女人惊慌地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她手里的菜刀砍在了她的脖子上,鲜血喷溅……
(六) 开在树顶的花
她没有换掉身上收银员的衣服,她想去天台休息一下,不想被人打扰,坐着电梯到了六楼,再走上一层,到了天台。
抬眼就能看到广袤无垠的天空,天边是烧红了的晚霞,正中是黯淡的蓝色,整个城市像是裹着一层昏黄色的膜,安静,沧桑。
她点燃了一支烟,靠着栏杆吞云吐雾,慢慢地闭上眼,感受着微风拂面,感受着昼日余留的热浪野蛮地撞在她的身上。
肚子里有个孩子。真是可怕,她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怀孕。
“妈的!”她骂了一声,没有戴避孕套的男人根本就不可信。
想起自己的赌鬼爸爸,又忍不住骂了一声,催债的人催得紧,时不时拿着西瓜刀砍她家的门,要么就是拿石头扔她家的窗户,总之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她想过跟他分手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适合谈恋爱。她会把孩子打掉。
“妈的!”她怎么也不曾想过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她低头看去,看到了楼下马路上的混乱,有辆车撞人了。人生真他妈操蛋,走在路上也不见得安全。
她将视线转移到超市前的那棵树上,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开花了,开在树顶的花,只有从上往下看才能看得到的花。
以前并不曾发现这个景象。人类是渺小的,永远只关注于眼前和自身,存在着好的景色,却很少有人能看到。
真他妈累,做人。
手机响了。
“你快点跑吧,你爸死了,被人砍死在后巷了,他们现在这会在找你呢。”
操蛋!不会也要砍死我吧!我好歹是个孕妇呢!
谁知道呢?
一刀砍死了,就死了,砍死人的人会怎样,谁知道呢?
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一刻,她特别想死。
她丢掉手中的烟蒂,喟然一叹,拍拍身上的衣服,拿出手机,拨打了110,说了几句话后,转身下了楼。
还得活着。死不得。
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活着。她得去找她那个刚出狱的男朋友,让他出个主意才行。这么想着,她走进了电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