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拜军属年
居委会那个戴眼镜的文静女孩,从放在桌子旁边的纸盒子里,轻盈地抽出一块“光荣之家”匾牌,又从桌上拿起一张印着陆海空三军依仗队排头兵的年画,很麻利地卷成一个纸棍,转身向我递过来。政府对退役军人的年终慰问,就这样经她之手,传递到我手中,进入到我的肺腑。
那一刻,很神圣,仿佛依然钢枪在手。
那一刻,很兴奋,为自己曾经的嘉年华而感动。
那一刻,又有些许失落,好像少了点什么。
其实没少什么,光荣之家的牌子,是镀金的,远比以往的那个塑料牌牌富丽堂皇。
只是格局不一样,那时是在农村,现在是在城里。农村有乡风乡情,有鸡飞狗跳娃娃叫,生动。城里有规整严谨,有车水马龙高楼住,淡然。
那时的农村也不一样,村长不叫村长,叫生产队长,人丁也兴旺。慰问不叫慰问,叫拜军属年,气氛也热烈。
拜军属年,是生产队里新年的第一等大事。
时间安排得最早,大年初一早上。
活动的规格最高,每家每户主事的男子,就是当家人,都得参与。平时生产队开个什么会,有的当家人嫌烦,不想参加,就吩咐婆娘去顶班,或者支使个半大的孩子去点个卯。拜军属年那得亲自去,你要是不到场,大家就会想,这家伙卧床不起了,得了什么病呢,会不会是那个不治之症?大新年的,让人家这样想,多不吉利!就是真有点哪疼哪痒,也得要硬撑着。
我们村是紧挨在山边的一个小村庄,大凡山边的村庄都不大,只是我们村更显得小,只有两十户人家。我们村自古以来,只出过两个兵,都是解放以后的事。解放前只要有抓壮丁的过来,村里的青壮年男子都躲进大山里,剩下的妇女们就在脸上涂抹锅灰,变成就像现在解放军搞演练那样的迷彩脸,这脸可以避邪,免遭不测。解放后参军的都是自愿,而且不易当上,要体检,合格才要你。早年间参军的吴老五,已经举家迁往别处,现在村里只剩下我一家是军属。
麻大哥是生产队长,他比我大一岁,虽然脸上有几点狗屎麻子,但是人厚道,大家就选他当队长。
大年初一早晨要放炮竹开彩门,都想争头彩,人都起得早。麻大哥开了彩门,吃了婆娘烧煮的五香鸡蛋长寿面,遛跶到村前的小塘口,么喝一声:“拜军属年了!”人们就像《地道战》里高家庄的村民听到钟声那样,一个个从屋里伸出头来,聚拢到麻大哥身旁。
小塘口那地儿,离我家不足百米,正对着我家大门,拜年的人从那里走过来,堂堂正正,有气势,也便于我父亲远远地就能望见,做好待客的准备。
没望见也没关系,人到了门口还要放炮,告诉你拜年了!麻大哥亲自动手,从腰里掏出三个大铳,取下叼在嘴上的香烟头,一一点上,甩到空中,大铳在空中爆响,声振环村。
这时候,父亲急急从里间走到堂屋,像是刚听到炮响才发现人来,其实他早就站在窗后瞟着呢。
“老军属,给您拜年了!”麻大哥领头拜一声,拱拱手。其他人都裂着嘴笑,也都拱拱手,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都进来坐,吃茶。”父亲招呼着乡亲们,很开心。
母亲喜笑颜开地从厨房里出来,两手在围裙上揩一把,便捧起桌上的茶食盒子,挨个递到大家面前,一边大声嚷着:“甭客气!拈两个吃吃。”
茶食盒子里有六七个格子,分别放着芝麻糖、花生糖、生川,方片糕、猴子糕之类。在母亲的督促下,大家都象征性地拈几粒瓜子,却都不碰糕点糖果。
那年我刚退伍,乡亲们见到我,点头笑笑,算是客气过了,然后一门心思围着我父母嘘寒问暖,倒把我这个当过兵的主角晾在一边。
乡亲们分得门清,他们是来给军属拜年的,是来给生养军人的父母拜年的,有这样劳苦功高的父母,国家才多了个守卫国土的士兵。吃水不忘打井人,凡事都要捋出个根源。
父母受到抬举,做儿子的自然高兴,我把我的高兴用到为大家服务上,端茶倒水散香烟,一轮又一轮,忙得不亦乐乎。我从云南带回来的金沙江香烟,这回派上了用场,也出了风头,大家吸一口,连呼“过劲!过劲!”他们从学会吸烟的时候起,就没吸过这么硬腔口的香烟。
全村的狗都来了,都在自己主人的身边,摇摇头,摆摆尾,表达自己的忠诚。
全村的猫都来了,猫们以为,热闹的地方必定是主人家要请客了,必定会有好菜好饭 ,便竖起尾巴在客人的小腿上不停地击打,企盼得到一块鱼头鱼尾。
全村的孩子都来了,却不进屋,他们晓得,屋子里是大人待的地方,大门口才是他们好玩的所在。三三两两地打画片,玩弹子球,不时还忙中偷闲地向屋里张望一下。有的腰里揣着几个小炮竹,那是早晨开彩门时炸剩下的,不时听到砰地一声爆响,屋里的猫狗便箭一般地窜到后门外。
看看差不多了,麻大哥说,拜年就到这里了,下一项是栽树,都到西面山上去,每户三棵树。出门又折回头,对我父亲说,你家就免了,不用去了。我说队长,还有我呢。麻大哥瞅瞅我说,我倒忘了,你已经回来了,那就一阵走吧。
那年月讲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年初一上山栽树,必须的。拜军属年,更是必须的,排在栽树前面。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感谢政府送来的“光荣之家”和慰问年画,勾起了我这段温馨的陈年旧事。也让我看到,拥军优属的这根龙脉,又重新衔接起来了,国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