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演戏的人演人,不会演戏的人演戏
2018年9月15日凌晨,朱旭于北京病逝,享年88岁。
朱旭(1930.4.15-2018.9.15)对于很多小辈而言,第一次看见“朱旭”是在9月14日,这个名字以假新闻的方式登上热搜——各大媒体都发出了讣告,直到北京人艺愤怒地出来辟谣。
结果这个新闻成真了,不到一天再次成为热搜。
公众认识朱旭的方式让人感到唏嘘。所有人都知道一时间各大媒体都在替这位老人家送别,却不知道他何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大家都看见“著名表演艺术家”这个前缀,却难以想象这背后的重量。
这个重量,话剧迷和影迷都清楚。
54岁时,朱旭才拍了正经的电影处女作[红衣少女],他在片中饰演的正是主人公少女安然的父亲。影迷称他为“银幕第一父亲”实在不为过。在这之前,他的身份是话剧演员。
66岁时,大器晚成的朱旭凭借着[变脸]拿下了1996年东京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在影迷心中,他是银幕上最熟悉的老人。从[变脸]里的爷爷,到[洗澡]里的父亲,再到[我们天上见]里的姥爷,他塑造出的每一个不同时代的父辈形象,都成了最有代表性的经典。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发出的悼文《走好,老爷子朱旭》中写道:“1952年6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立,22岁的朱旭成为了北京人艺的演员。这一身份伴随他六十余载,是他一生最珍视和爱重的身份。”
1930年朱旭出生于辽宁沈阳的官吏家庭,九一八事变后举家迁往北京。1949年,朱旭考入华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前身),学习戏剧专业,由此开始了在舞台上的表演生涯。
他曾凭话剧《红白喜事》获得过文化部表演一等奖,凭《北街南院》获得过第11届表演文华奖;在1991年获第2届中国话剧金狮奖“演员金狮奖”、在2004年第5届中国话剧金狮奖“荣誉金狮奖”。
他的息影之作是2009年上映的[我们天上见](后偶有客串),他的话剧谢幕作品《甲子园》却在2012年整整演了24场。
徐秀林、郑榕、朱旭、蓝天野和吕中(左起)在人艺剧院晚辈杨立新眼中,朱旭就没砸过戏,无论多小的角色。
相比话剧,老爷子在电影方面算不上高产,可他爱惜羽毛的程度有目共睹。从[红衣少女]到[我们天上见],朱老爷子参演的16部电影豆瓣均分高达7.9分([我们天上见]之后友情客的两部电影不计入)。他不仅没演过烂角色,更没主演过烂片。
今天,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位艺术表演家的银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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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银幕上,老爷子塑造最多的角色分两类:父亲和(外)祖父。
[红衣少女]是朱旭第一次在大银幕上饰演父亲。
作为一位画家,他不愿向世俗妥协,身为一名父亲,他正直又开明。与女儿推心置腹,像是新时代家长的典范。
1992年的[阙里人家]中,朱旭的形象急转直下,他饰演的孔令潭逼迫妻子离婚,与儿子分别多年,一见面却执意干涉晚辈的生活,要求儿子的谅解。
表面看似仇人,实则默默关心。这是典型的旧式中国父子关系。
希望与儿子和解的老父亲到了[洗澡]里,朱旭与两个儿子之间的父爱表现形式完全不同。
与大儿子之间隔阂颇深,强装冷漠;
见到阔别多年儿子时故作淡定与傻儿子的相处,则充满了老顽童般的调皮。
老刘与二儿子耍赖比赛跑步朱旭所塑造的最成功的银幕形象要数[变脸]中的江湖老艺人——变脸王。
这部由吴天明执导的影片在第9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三个提名,最终拿下了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演员奖两项大奖。
[变脸]IMDb7.6 豆瓣8.7可能因为确实成长于讲规矩、传统的时代,又同是“艺人”,朱旭完全了演出了变脸王身上的江湖气、走江湖必有的油滑、以及老艺人的固执与讲究。
这也诠释了那句“会演戏的人演人,不会演戏的人演戏”,他通过表演描摹出来的,竟是一个人的精气神。
举手投足都是戏这部电影讲的是无后老艺人变脸王和买来的“孙子”狗娃之间的故事。影片很有本土文化气息,就和朱旭所饰演的变脸王一样,很是讲究,抓住了乡土中国的精气神。片中经常出现的台词是:“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活得有滋味,这是中国普通人最朴素的生活观念。
这个故事从头至尾都体现出中国人传统思想中的仁义,这种仁义不用说教,根植于骨髓。变脸王仁义、狗娃仁义、就连他们耍猴养的猴子将军都很仁义。比仁义更为强烈的,是变脸王与狗娃之间的亲情。
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场戏,是在人贩子那听见狗娃喊“爷爷”时,变脸王的回头,在这之前,他就要因为人贩子漫天要价离开。
一声“爷爷”,将二人宿命般的捆绑在了一起还有一场戏,是变脸王受冤入狱后,狠心让狗娃走,在他走回才回过头来看,眼神中全是不舍与无奈。
不用多说就可以感受到了吧2001年郑晓龙执导的[刮痧]上映,这是一部在讲东西文化时,常被拿出来讨论的一部电影。
影片讲述的是,移居到美国的爷爷用传统方法刮痧为孙子治病,使得一家子都卷入了虐待儿童的官司之中。
演爷爷的是朱旭,片中的儿子和儿媳分别由梁家辉和蒋雯丽饰演。这是继中日合拍片[大地之子]、古装剧《日落紫禁城》之后,朱旭与蒋雯丽的第三次合作。
[刮痧]IMDb6.7 豆瓣7.5朱旭在片中饰演的是现代都市中传统的中国老人。因为刮痧引起了麻烦,他即使语言不通,也要用画画的方式也要去努力说明。
后来事情发展得更为严峻,他决定回国。在机场,儿子也起了回国的念头。他义正言辞地说,要解决问题,不能当逃犯,这相当于给儿子吃了一粒定心丸。
朱旭将老人那种着急又禁得住风浪的状态演得很好。
在豆瓣页面,不少评论都是在夸老爷子演技的。
2009年,蒋雯丽自编自导了一部电影,[我们天上见],这是她的导演处女作,也是朱旭的息影之作。这部电影豆瓣评分高达8.6,讲述的是祖孙情——以蒋雯丽的亲身经历改编,再现了姥爷陪伴成长的时光。
银幕上朱旭饰演的姥爷,是陪伴在晓兰身边的唯一亲人。二人的相处模式像极了《呼兰河传》中萧红与祖父。
[我们天上见]IMDb7.2 豆瓣8.6朱旭老爷子的亲切细腻,让荧幕前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有种代入感:我姥爷(爷爷)就是这样的。感动过后,看着他的衰老也难免心酸。可以说,朱旭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整部电影的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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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语电影中另一位举足轻重的父亲,是与朱旭老爷子同年的台湾演员郎雄(1950~2002)。
郎雄最深入人心的父亲形象都是出自李安指导的电影——[推手]、[喜宴],和[饮食男女]。
这三部电影也常常被称作“父亲三部曲”。
这是[饮食男女]最具冲突及喜剧效果的一场戏李安曾这样评价道:
郎叔的脸是五族共和,不论亚洲人、西方人都觉得他像中国父亲——无论我挖掘表现他哪一个面向,就是很中国。他也不要做什么,但中国五千年来的压力好象都扛在他身上,同时内在流露出一股幽默感,就是“形象”’和“气质”对味,这是他跟我的一种缘份,也是观众跟他的一种缘份。
郎雄的父亲同样内敛,这是中国式家长的共性,然而外在表现,却给人一种固执强硬感。
两位戏骨多次在电影中面临东西方文化冲突,几代人之间的价值观差异,郎雄以“倔”为特色,即便选择退让仍难掩强势;可朱旭老爷子就算坚持己见,也总显得柔和隐忍。
郎雄在[推手]中的境遇与朱旭在[刮痧]颇为相近现今中国小荧幕大银屏上很少有这样形象鲜明却又不落入脸谱化的父亲代表。
姚安濂总是精明的上海父亲,韩童生则陷入了“更年期”歇斯底里的怪圈,金士杰在[胜者为王]的表演令人叹服,可惜人物设定过于刻意,像是机械降神,台词也有些拖沓。
然而这段依然甚至可以说是片中唯一的亮点▼
朱老爷子不仅是表演艺术家,还是生活艺术家。
表演艺术家不在于演技的高低,而是在于把表演当作艺术,甚至于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朱老爷子可说是后者,他表演中的张弛有度,来源于生命的常态。
老友蓝天野曾总结过:“他松弛,天生松弛。他幽默,天生幽默。他保持着愉快有兴趣的生活。他好玩,而且兴趣广泛,花鸟鱼虫,养蝈蝈、糊风筝,这一点有点像曹雪芹。从事艺术的人只知死用功一定不行,有个词叫玩物丧志,但我更愿意改一个字,叫‘玩物兴志’。”
与银幕上温和内敛形象相比,生活中的朱老爷子活泼会玩儿,兴趣广泛——
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在人艺组建过小乐队;担任过体育委员会主任,喜欢各种球类运动,还曾因为打篮球磕掉门牙。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朱老爷子是人艺出了名的俩大爷之一(另一位就是蓝天野)。脾气大。
生活中,朱老爷子的一大爱好就是喝酒。
在一次节目中他坦诚自己有八十几年酒龄,从一岁开始喝,很少间断。唯独上台前从不饮酒。
年纪大了之后,朱老爷子曾三次决意告别舞台,彻底谢幕。但却三次食言,他戏瘾太重。
在表演方面,朱老爷子一直深信:会演戏的演人,不会演的演戏。
从磕巴的灯光师,到舞台、银幕上的戏骨,朱老爷子对待每一个人物都认认真真。他说:“每一个角色,对观众来说都是要影响他的生活、人生,我的演戏,是把我的做人融入在演戏里头了。”
2012年,82岁高龄的老爷子出现在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的院庆大戏《甲子园》中,这是他最后一次参演话剧。
姚半仙是老爷子最后一个话剧角色今年一月,消瘦的朱老爷子在与91岁的蓝老一同出席亡妻遗作《老爷子朱旭》一书的发布会时,被记者问道:
“您还想演戏吗?还能再次‘食言’吗?”
老爷子想了想,慢悠悠地回答:“我今天很大胆地说一句,人还在,心不死。但心还有这心,想演大概是不可能了。不过,也没准儿。”
祝老爷子一路走好, 愿天堂也有剧院和影院。
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位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