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手术刀|乞丐身子圣人心
1
我叫来诚,要饭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很平和,因为这一辈子问心无愧。
我家里穷,是老大,爹娘生我的时候,挺失望的,襁褓之中的我似乎能够感受到爹娘那沉重的叹息。
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腿脚不行,走路一瘸一拐,手也不行,有些变形,根本握不住铁锨,脖子还一抽一抽地,有些羊羔疯。总之,我是个残疾人,体格不好,身子虚弱,走路打颤……
但我觉得爹娘是疼我的,他们打发我去要饭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凡有一丝丝办法,谁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来要饭呢?
那是七十年代吧,出来要饭的时候,我已经是十五六了的大小伙子,可是什么活儿都干不了,只能在家吃闲饭。吃大锅饭、搞集体的年代,每个壮劳力都得去混工分,混工分才有吃的。可我不但不能混工分,还得让大家供着、养着。
家里本来就吃不上饭,还有我这个累赘,日子真难啊!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我很喜欢他们,尽管他们不喜欢我,由于我的存在,影响他们说媳妇儿。
从家里走的那天,是个寒冬,天上有些乌云,洁白的雪花打在脸上,很凉,但我很开心。终于可以帮家里做些事情了,不用白吃白喝,让爹娘发愁,走了以后,弟弟们就可以说上媳妇儿了。
走的那天,娘哭了,爹吼着跟我说:“来诚,以后就别回来了,离家远远的,出去以后千万别说你是王庄的人。”
我点点头,笑一笑,“不会的,爹,娘,想你们的时候,我就往王庄的方向拜一拜,就当给你们问好了。”
爹挥挥手,拉着娘走了,我没有回头……
我脑子反应很慢的,拿个破袋子就上路了,挨个村子去要饭,渴了有凉水,饿了要口吃的,睏了,找个麦秸垛,晒着太阳猫着。
2
世上还是好人多,小鱼他爹就是一个,他是我的朋友。要饭到了他们那一片的时候,我在那里停留了下来,这里是城宫村。
冬天太冷了,但烧窑的那里点着炉子,很暖和,我经常去。小鱼他爹在窑上干活儿,是掌活儿的大师傅,在他那个轮盘上,大家都听他的。
有时候到了饭点儿,他会提前给要货的商贩们打个招呼,“多做点,带上来诚,一块儿吃。”
感激他,但是我无法说出来,我生性木讷,只会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的,记在心里最深的那一块儿。
那些天,我要饭要了一个月,花九分钱买了包烟,分散给他和别的师傅。小鱼他爹颤抖地接过来,憋得说不出话,眼眶红红的,看着我。
我脑子笨,反应慢,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他很聪明,把烧窑的次品留起来换钱,但那是为了孩子们,而且是和大家一起分的。
他从不嘲弄我,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他当朋友,跟他说心事,每次回家我都会告诉他,不让他担心。我不会天天待在那里,大家都不容易。小鱼他爹也是,带着四个娃娃。
不冷的时候,我就去要饭,拄着打狗棍,背个破袋子,好的,热乎的,自己吃;孬的,馊的,放在袋子里,卖给喂猪的。
真地要不了多少的,有时候是碗稀粥,有时候是半个饼子,好人会给我多些,还给盛份菜。也有的人坏些,不但不给,还赶我,骂骂咧咧,我也不恼。大家都穷,缺衣少食,日子过得紧巴巴。
卖剩饭的这些钱,我不花,也花不着,几分几分地攒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攒几毛钱的。实在想爹娘、想兄弟们的时候,也会去看看他们,可是爹娘不让我回去,但我真地想爹娘、想兄弟啊。
去看爹娘的时候,我得提前好些天做准备,多数时候是走着,偶尔搭个车,王庄离城宫这里得有二三百里地吧。
离村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就会下车,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就摸进村里,敲敲门,爹娘放我进去。
我把攒下来的钱给爹娘,爹娘给我做点吃的,天不亮就让我走了。我走时很快乐,能孝顺爹娘,真好!
回去的时候很少,都是一年半载,心里记挂着爹娘,他们把我养到十五六,没有因为身体残疾抛弃我,是我的恩人。
有时候会听别人闲聊,为了不让他们认出来,狠狠地压低了帽檐。后来我才知道,我早已不存在了,爹娘说我被车撞死了,兄弟也说我被车撞死了,我的户口被销掉了。
他们亲自布置了那场车祸,大家也都信以为真。
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挺凉的,但是我理解他们,他们是因为没有办法。
人这一辈子,难啊!但我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我要活到能回家的那天。
3
因为经常把要来的饭卖给养猪的老杨,我们熟识了,老杨对我不错。他和我一样都是光棍,不过他是富光棍,我是穷光棍。
我干不了重活儿,但是拉拉拽拽的简单活儿还是能干一些的。老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他搭把手,他给我算工钱,管我饭,一天给个一毛两毛的,很开心。那时候一斤猪肉才六七毛钱,老杨给的不少了。
不忙的时候,依旧去要饭,要了之后,卖给老杨。论斤秤,他不骗我。只是他脾气不好,性子急,嘴还欠,我身子反应慢,脑子也不太灵光,挨骂就是常有的事儿。不过我不恨他,他就那样。
“来诚,X,能不能快点儿?”
“啊?”使劲拉那车子,可还是慢。
“X你娘的,你快点!”
跟他急,但又不敢跟他真急,打不过他,嘟嘟囔囔地:“谁没有父母啊?”
见我顶嘴,他抄起棍子来想揍我,我低着头,闭着眼,用手格住。可他没打我,老杨嘴欠,却是条汉子。
依旧执拗,“谁没有父母啊……”
老杨骂骂咧咧,只是不再提父母,“来诚,你个狗日的,快点……”
他不骂爹娘,我很高兴,骂我就骂我吧,出出气就好了,谁让俺慢呢?
4
集体经济过去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开始实行责任制。有一天,我突然对老杨说,想回家看看,想爹想娘,想兄弟。村里责任制了,不再算工分,我就不是白吃白喝的废物了。
老杨舍不得,怕我不回来了,可还是给了我工钱,不少,似乎还多给了些,让我给家里买吃的,但是我没有全要。或许我还会再回来,万一家里不要我呢?人不能把事儿做绝了!
回家的那天,我高兴极了,给爹娘买了好些东西,给兄弟也买了好些东西,这些都是应该的,因为我是老大啊。
可是爹娘不是很高兴,兄弟也不高兴,他们怕我回去分房子,分家产。那时候二弟已经娶了媳妇儿,兄弟媳妇儿看我有钱,又木讷,就把我接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然是骗我钱啊。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可是我脑子慢,怎么会知道这是个套儿!
最善的是人心,最狠的也是人心。钱花完了,兄弟媳妇儿嫌我碍事,赶了出来。我又急又跳,跟他们讲理儿,兄弟们就揍我,还把我的铺盖扔了出来。
三弟还没有结婚,有个要饭的哥哥,人家大姑娘谁会上门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没气了,走,去找老杨。
回家的时候,满是希望;离去的时候,心如死灰。可是人总要活下去啊,我得回家,活着回家。还是给老杨干活儿,他见我回来,很高兴,依旧没有亏待我。
只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个娘们,要跟老杨搭伙过日子。老杨嫌我碍事,我也识趣儿,我也想媳妇儿。
我依然感激老杨,他对我不错。
5
之后我去了邻村,找了份看守林地的活儿,那里有间守墓人的土坯房,修葺一番,住了进去。雇佣我的人,每个月给我几百,挺好。我在林地靠河边的地方开了荒,种麦子,我没有再去要饭,而是自食其力。
我弯着腰,费力而缓慢地劳作,没有人跟我说话,每天挑水浇粪,看着麦子从绿油油的麦苗到黄橙橙的麦秸,很幸福。
再之后,三弟娶了媳妇儿,我回到了老家,没有人再赶我。大家日子都过得好了,不再缺口吃的,都认我这个大哥了。
我随便找了个零活儿,够吃够喝就行。离开的时候我是个壮小伙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着回家,做梦都想。虽然这条路走了四十年,但是我回来了。回家,活着回家,真好!
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笑着的,因为问心无愧。你们可不要哭了啊,俺就是个穷要饭的,不值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