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影子的人

尝试改变的过程并不总是美丽的

从家里回来后，我和苏菲几乎没有见面，有一条无形的线横亘在我们中间，不论她或我，都无法跨越。

得知有实习医生追求苏菲，我很恼火，于是卯足全力赢回了她。

我赶走了爱情上的入侵者，出乎意料的是，还迎来了吕克。看到他的瞬间，我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老爸把我赶出来了。”

吕克并不知道我曾找过他父亲，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曾提起。吕克的爸爸给了他一些钱，虽不多，却满满都是父爱和期盼。

临走前，这位老父亲叮嘱道：“你要是发现你当医生跟当面包师傅一样蹩脚，那就回家来，我会好好把手艺传给你。”

父爱如山，深沉且厚重。表面不善言谈，但每一个朴实的行动，都彰显着这份无疆的大爱。

就这样，吕克住在了我家，课程开始后，我们经常一起上课，肩并肩坐在同一个教室。这段时光，总能让我回想起童年。

吕克迷恋上了一起复习功课的女同学安娜贝拉，于是我不得不经常到苏菲家过夜。

圣诞节本打算回家看妈妈，却发生了意外：一辆公交车在冰面打滑翻车，48名乘客受伤，16名乘客被抛到了人行道上。急诊室乱得不可开交，吕克抬着担架来回穿梭。

待一切归于平静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都结束了，”我对吕克说：“你刚刚从水深火热的最初体验中活了过来，算是挺过来了。”

吕克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又冲到外面去大吐特吐。

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老友啊，我真的在自问是否适合这一行。”

他说他原本可以回家陪妹妹过圣诞节的，本来他可以捏面团，如今却和活生生的血肉一起度过；他说他受够了这里，受够了这座城市，受够了阶梯大教室，受够了这些得夜以继日生吞活剥的教科书。

在我一再追问下，吕克终于坦言他和安娜贝拉的感情出了问题。他说自己过去总幻想女生，现在事情发生了，却只想恢复单身。

人们总以最美好的想象去憧憬得不到的东西，结果却往往跟他们想的大相径庭。

我为我的失约打电话向妈妈道歉，吕克却跳上了回家的火车。

微笑不是若无其事，而是故作坚强

某天我接待了一位急诊的老妇人，细聊后发现，她竟然是与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邻居。

五年来，我每天都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我的头顶上来来去去，还能听见每天早晨她热水壶的哨声和她打开窗户的吱吱声，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住在那里的是谁，也没想过这个日常生活与我如此贴近的人会长什么样。

吕克说得对，大城市让人抓狂，它榨干你的灵魂，又像吐口香糖般把它吐出来。

明明朝夕相处，却又素未谋面。在人情冷漠、节奏快速的大城市里，这两个词是可以并存、并时常并存的。

老妇人摔了一跤，肿了脚踝，躺在担架上。但她神情极其愉悦，让我很是惊讶。

她告诉我，她的儿女一个比一个自私，她不想到凄凉的乡下宅邸跟他们见面，不想吃儿媳妇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便借口说扭伤了脚踝。本来还在发愁如何圆谎，没想到却真的摔了一跤。

老妇人笑得很开心，她的影子却向我透露了埋藏在她心底最真实的孤单。

她因悲伤日渐憔悴，面对如此沉重的悲痛，她用尽千方百计想与之相处，甚至试着去恨，但全都枉然。她对儿女的爱太深，心里因为被他们弃养而饱受折磨。

原来，所谓的嫌弃房子破、嫌弃儿媳妇做饭难吃，不过是借口。所谓的不想见面，其实是无法见面。

每个若无其事的背后，都是泪水的泛滥决堤。我们之所以愿意原谅这份口是心非，是因为这背后藏着太多的心酸和无奈。

回到家第一时间，我便打电话给妈妈。看到老妇人的现状，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几天后，吕克回来了，帮我捎来妈妈的一封信和一条围巾。

信中写道：“如果你碰巧能休几天假——虽然我写的时候就知道那不可能——我就会是全天下最快乐的妈妈。六月你即将毕业，然后开始当实习医生，虽然你比我更清楚这些事，但光是写下这几个字，就让我感到非常骄傲。”

妈妈亲手织的围巾很丑，一端比另一端宽大得多，但我却戴着它度过了整个冬天。

找不回的人，留不住的爱

考试日益临近，吕克愈发焦灼：“我要是再不离开这个地方一两天，我铁定会爆炸。”

于是我们决定去海边，我，吕克，苏菲，三个人。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走在路上，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旅馆的早餐令人厌恶不已。看着在干吐司上涂果酱的一脸挫败的苏菲，看着周围死气沉沉的老人们，吕克突然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他顶着一头沾了面粉的脑袋，提着一篮烘饼出来了。

烘饼的味道征服了所有食客，吕克很开心：“你知道吗，我很怀念这种感觉。我很喜欢这样，看着清晨第一批客人胃口大开地来到面包店……”

苏菲满口食物，附和道：“你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医术呢。”

第一次，我也开始怀疑，或许吕克更适合、更热爱的，还是他的面包事业。

我们一起去看白昼下的大海。

到达沙滩时，我才明白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在码头尽处，一座小小的、被遗弃的灯塔，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忠贞不渝。

这里就是我儿时来过的滨海小镇。

我支开吕克和苏菲，一个人故地重游。看到破木箱里老旧的老鹰风筝时，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木箱深处，一张字条静静躺在那里：

我等了你四个夏天，你没有信守承诺，你再也没有回来。风筝死了，我将它埋葬在这里，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它。

署名：克蕾儿。

放风筝时，苏菲很感兴趣地走过来，却一不小心弄断了它。我将风筝重新放回木箱，盖子合上时，我很愚蠢地哭了。

童年的爱是神圣的，什么都无法将之夺去。如果你曾有过一样的经历，也许就能明白我此刻的眼泪和懊悔。

无意间，我发现了当初送风筝给我的老人，我向他询问聋哑女孩克蕾儿的下落。可是，还没听到回答，吕克便用鸣笛声频频地催我走了。

我第二次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再回来这个滨海小镇。

回家后，苏菲留给我一张便条，其中有句话说：最难过的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你却显得如此孤单。

她曾说：“我只是你在暴风雨时紧抓的浮标，天气一放晴你就松手。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影子，你却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我千百次想过要离开你，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做不到。”

感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忽冷忽热的态度，对苏菲太不公平。而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放手。

这一部分，给我感触最深的，是那个口是心非的孤寡老人。她的经历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奶奶打电话给孙子：“乖孙子，放假来奶奶家住几天吧，奶奶家安上无线了！”

张爱玲说：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麦家说：突然希望她今天不要来，其实是害怕她不来。

所有催人泪下的口是心非，不过是因为一方的太懂事，和另一方的太不懂事。

希望不要等到失去后，才突然明白：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子欲养而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