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的龙
龙
除了无限的时间和有限的金子以外,我一无所有。我是龙,真龙。
其实时间这个词,对龙来说毫无意义。过去,现在,未来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弱小又善变的人类才会给自己的生命分段,并且为之困扰,时间就是他们的痛苦之源。
曾有个聪明的奥地利人说:“时间的本质不过是热能的转移。”他说得太对了,可是很少有人能看透这点。人类太善变,他们不仅自己一直在变,还喜欢一切快速变化的事物,甚至时刻改变体温。
这种善变的特性导致他们始终很悲伤,一直在焦虑,永远赶时间。
“最善变的人类却喜欢把一种我们的远亲称为'变色龙'”,这是龙类最喜欢的笑话。
还有个英国人说,人类正是因为这种善变才越来越强大。叫什么进化论,这种想法简直可笑又自恋。没有什么生物比人类还要脆弱了,头那么大,脖子又那么细,就像风一吹就随时会折断的花茎。
不轻易发生改变的东西才足够稳定,不变意味着强大,不变即是永恒。我们和我们的远亲乌龟,几亿年来都不曾变过。我们的体温也不变,龙永远是热的。就算刚刚喷过火,我们也不会变冷。
龙也一直住在地底下,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人类已经把地底快要挖空了。他们钻进来,在这里装上电灯,坐着名为地铁的铁盒子来来去去。如此不知疲倦地折腾,其实还是因为他们赶时间,愚蠢的人类。
我就住在地铁站里,上海轨交七号线静安寺站。如今选一个固定的地铁站安居,在龙之间很流行。这里阴暗又隐秘,不用费劲儿去隐身,还可以沿着隧道飞翔去拜访朋友。我们一般都会选择开阔又可以换线的大站栖息,所以这种站通常都会让人类感觉很热。他们热的头昏脑涨,焦躁不堪,不是因为暖气开得足,而是因为这里有龙居住。
我不久前才搬来静安寺,除了这里宜居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很多人误以为我们的体型很庞大,地铁隧道里根本飞不开,其实并非如此。我们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大到像三室一厅的房子,小到看起就像一只乌龟,甚至一只蚊子。
从不改变的龙,只有形态可以任意改变。如果愿意,我们也可以变成人类的样子。我有许多朋友喜欢玩浮夸的人类变身游戏,搞成银发紫眸,身体比例严格按照黄金分割来分配什么的,故意让人类为他们的皮囊着迷。我也经常变身,却不像它们一样恶作剧。我喜欢变成普通的人类男性,穿棉衬衫和运动鞋。背着难看的双肩包,带黑框眼镜,还带耳机,可以轻易混进地铁里早晚高峰的人流中。
这么做也是因为那个特别的理由,一个女孩,我的女孩。
女孩
这是刘小美第四次发现有个男人跟着她们,她和她的双胞胎女儿。跟前几次一样,都是一大早送女儿去上学,在静安寺站换乘的时候。
他很年轻,穿着一双白得耀眼的运动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她们艰难地挤上车,他会跟着,三站以后她们下车出站,他也会下车。这种程度可能是巧合,可他还会跟着她们走上楼梯,走到刷卡的闸机附近却停住脚步并不出站,这种行为就很诡异了。
早高峰的时候,谁会闲到护送陌生人出地铁站?除了变态,就只有闲得发慌的变态了。她不担心自己,人老珠黄、妆都不化的已婚家庭妇女,谁又会有兴致尾随呢?她担心两个女儿,米米和粒粒,她们才只有七岁,甜美的令人联想到翻糖蛋糕上装饰的小人儿,忽闪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嘴唇像待放的花瓣,她们如果被坏人盯上了可怎么办!
她偷偷地回头观察,跟着他们的年轻人长得清秀好看,半点都不像坏人,他正带着耳机听音乐。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有些诧异。摘掉一只耳机,歪着头看她,仿佛在说:“需要帮助吗?”神情里搀着几缕羞涩,还有些许喜悦。
米米和粒粒也跟着回头看,刘小美到嘴边儿的那句:“离我们远点!”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好回过头继续走。正琢磨着这小伙子也不像恋童癖啊,就听粒粒说:“妈妈,跟着我们的叔叔长得真好看。”双胞胎姐妹俩虽然长得几乎一样,却很好区分,粒粒嘴边有一颗小黑痣,米米没有。
粒粒这孩子性子很像妈妈,是个颜控。听她这么说,刘小美意识到哪天得好好教育一下她,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啊。
那天送完孩子以后,刘小美一整天都过得忧心忡忡。生怕双胞胎有什么闪失,尽管她从来不会远离两个孩子半步。思来想去她就决定索性以后不坐地铁了,开车去学校也并不远,只是早上堵车会麻烦一些。还有她才考下来驾照半年,又很少开车,上路有些忐忑。
可不坐地铁,竟然还是碰见那个男人了。
就在刘小美家的楼道里,她习惯晚上把家里所有的垃圾都装在袋子里拿出去扔掉,还会发动米米和粒粒一起帮忙。这让能培养孩子承担家务的好习惯,而且垃圾不过夜也比较卫生,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早上她实在太忙了,忙得连垃圾都来不及丢掉。
这次是粒粒发现了那个男人,她小声对刘小美说:“妈妈你看,又是地铁里那个好看的叔叔!他是我们的邻居吗?”
只见那个年轻人站在电梯口,正倚着窗冲粒粒微笑。他的穿着跟在地铁里跟踪她们的时候一模一样,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她很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天天穿一样的衣服还能看起来这么干净清爽。这么想着又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最奇怪的应该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是恰巧住同一栋楼就罢了,可总不可能巧到跟她们住在同一层啊!再说邻居她都认识。想到这里刘小美连忙按下电梯按钮,扯着米米和粒粒逃一样的下了楼。等丢完垃圾回来,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当天晚上刘小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老公。结果他听完只说不要太大惊小怪了,也许是邻居的亲戚呢。而且对方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说完就他就又倒头睡了,叫都叫不醒。
结果后来刘小美丢垃圾的时候,又“巧遇了”那个男人几次,吓得她都不敢再带米米和粒粒一起去了。
最为离奇的、也是最后一次“巧遇”,是她第九次遇见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周五,女儿们放学比平常早一小时。处理好晚上要烧的菜之后,刘小美就匆匆忙忙的开车出门了。一大早她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头晕,恶心,手臂发麻。她想起来前几天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过她的颈椎有问题。而且从拍的片子来看,情况有些严重,让她及时去复查。
可是每天琐事缠身的刘小美,从未有过五分钟以上不受打扰的宁静。忙里忙外的,也就忘了这件事。她心里想着不要紧,反正明天就是周末了,可以让老公照看一会儿孩子,就可以去医院看看颈椎了。
没想到接上女儿之后,在一个热闹的路口,颈椎无关紧要的小毛病突然就变成了致命的大问题。刘小美手和脚突然就麻木了,很快失去知觉,连方向盘也握不住,眼看着一辆小货车就要拦腰撞过来......时间好像静止了,她惊惶得如同猎人枪口下的鹿。
一刹那,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竟然出现在挡风玻璃前。刘小美来不及思考世界这么大,在短时间内遇见同一个人九次的概率,也来不及像前几次那样感到害怕。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先是她看见他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戴着耳机,没有表情的脸。随即他隔着玻璃直视着她,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竟然看起来混着几缕妖异的紫色。
突然他又偏过头,对坐在副驾驶上的粒粒笑了起来。
下一秒,她的车就撞上了他。女儿们的尖叫声仿佛由近及远,世界变得模糊又黑暗.......
后来刘小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年轻人,那天发生的事对她来说非常诡异。别人却都说她很幸运,她并没有撞上小货车,也没有撞人。当天处理现场的交警也说她很幸运,在即将被撞击的瞬间,她及时向后倒了车。虽然只后错了一小段距离,却恰好避开了那辆货车。也许是应激反应吧,这种不太常见的操作巧妙地避免了一场可能非常惨烈的车祸,救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
关于她“撞上的男人”,所有人都说并没有见过。听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的主治医生说颈椎病也会导致患者出现幻觉,尤其在精神紧张的时候。这说明她的病情已经比较严重了,需要住院治疗。
好吧,幻觉,的确可以解释这一切。也许是因为“跟踪事件”,这些日子她的神经于紧绷了,才会产生撞上了跟踪者的臆想吧。只是那的男人的眼睛,他的耳机,他的笑容......如果是幻觉的话,未免又太真切了。
陈小美特意问了两个女儿,最近有没有看到以前那个奇怪的叔叔,她们都说没有。提起差点出车祸的那天,姐姐米米明显受到了惊吓。她总是脸色惨白地说自己当时太害怕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反而是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妹妹粒粒表现得镇定自若,她能清楚地叙述当时发生了什么,看见妈妈晕倒之后,还冷静地给爸爸打了电话。
不过她也说没看见撞到人,只记得她们倒车的速度很快。有些不太寻常的是,那天从车里下来之后,粒粒在路边捡了一只小乌龟,像宝贝一样养了起来,还时不时会把乌龟拿到病房里给刘小美看。
那只乌龟很小,也很普通,是花鸟鱼市场几块钱就能买一只的那种。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它的壳上有形状如同火焰的花纹。比起它的外形,刘小美更介意它的来历:马路上真的会有乌龟到处乱爬吗?
粒粒对这只来历不明的乌龟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她拜托爸爸网购了一个豪华的“乌龟箱”。跟热带鱼缸一样大,有晒台还有紫外线灭菌灯。她经常拿着小乌龟,压低声音对刘小美说:“这只小乌龟不太一样哦,它有翅膀。”
陈小美听见女儿这句神秘兮兮的话,除了感慨小孩子想象力真丰富之外,还有种异样的感觉。“有翅膀的乌龟”,这种说法她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
不过她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没有心思去想,她得做理疗,还得做牵引。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米米和粒粒那天过生日。她只能呆在医院里,还好她拜托了自己的姐姐照顾两个孩子,不然老公自己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龙
“这只小乌龟不太一样哦,它有翅膀。”不久前,我的女孩也对她妈妈说过这句话。小孩子总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质,因为他们还没有沾染太多人类那愚蠢的焦虑。可是当他们说出事物的真相之时,大人(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孩子罢了)会表现得很可笑。他们的父母总是敷衍了事,好一点的会夸奖孩子几句想象力丰富,糟糕的则会担心起孩子脑子出了问题。
他们看不见智慧之光,只在乎一切是否如常。人类有种病态的趋同性,在他们的认知里,“不一样的”就是“有问题的”。每个人都自己禁锢在“正常”的牢笼里,希求籍此获得认同和内心的宁静。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是如此偏执和狂热,使得他们甚至不惜生造出各种各样的病症,把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套在那些跟自己不同的人身上。
我的女孩就是不同的,尽管有个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我总是在说人类愚蠢,可我喜欢看他们的脸。那一块小小的地方,不知疲倦地变幻着那么多稍纵即逝的表情,忧伤的,快乐的,贪婪的,痛苦的......无论是一个眼神,还是眉间轻微皱起的皮肤、嘴角细致的弧度变化,都蕴含着海洋般汹涌的情绪,而且常常不可思议地令我联想起自然中那些恒常的美丽,比如阳光,比如骤雨。
第一次见到我的女孩,我就想到了雨。她一边用手拉着妈妈的衣角,一边看着我,又大又黑的眼睛如同暴雨来临之前的湖面,表面凝结着冷硬的固执,深处又暗藏着澎湃的热情,同时倒映着我。
就像她要用眼睛带走我。
她说:“我只想要这个礼物,不要蛋糕!不是我生日吗?为什么不能送我一只小乌龟。”
旁边有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正无奈地看着她,小声说道:“可是也是我的生日啊,你不能这么任性,我讨厌乌龟。我们还是去买蛋糕吧!”这个女孩还试图把她从我面前推开。
可她就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里下起了酝酿已久的暴雨。嘴巴张得大大的,用尽力气哭喊着,骤然变红的脸颊让我联想到苹果。她这幅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却有一种生动的感染力。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只要她不哭,无论让我做什么都行。很显然,她的妈妈也和我一样感同身受。只见她停住脚步,打开了钱包。
于是我被装进一个透明的袋子里,成为了她的礼物。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瞬间,她凑近了看我,小小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我了。她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日出之前的朝露。她说:“我可以亲亲我的小乌龟吗?它的壳上有小火苗哟!”
这个问句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真的亲我,只是欢快地甩动着胖乎乎的小手,把我拎回了她的家,甩的我有些头晕眼花。
身为龙,却被当成乌龟卖给小女孩。这种事其实经常发生,只是很少有龙愿意提起。我们的远亲乌龟,每年都需要沉睡一整个冬天。龙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但是也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小睡一会儿。
睡觉时我们会变得很小,把自己埋在干燥温暖的河滩上,可以说看起来几乎就是一只乌龟了。所以经常会有龙在睡眠中被人类带走,变成了花鸟鱼市场的商品。这种小小的插曲通常是以龙选个不易察觉的时机飞走而告终。
然而我那段本该草草结束的插曲,我的女孩却把它变成了一段优美又伤感的乐章。她把我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箱里,每天给我换干净的水,喂我吃鱼干和虾米,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块平坦又干净的石头,说那是她给我选的床。
关于这块石头的来历,她不厌其烦地跟我说了好几次。那是她去离家很远的公园里,挑选了一个下午捡回来的。很重,而且妈妈和姐姐都不让她捡,但她还是捡回来了。说完她还总是不忘补上一句:“希望我的小乌龟能在这块石头上面睡一个甜甜的觉。”
玻璃箱子、水、鱼和虾、石头,这些东西我都并不需要,睡眠也不可能尝起来有甜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没用的东西,还有她说的毫无意义的话,都使我感到快乐。
她还把我带给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看,定期把我放在一种紫色的灯下面照射,每天跟我讲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还为我画了许多张五颜六色、却并不像我的画......我总是想找个恰当的机会悄无声息地飞走。可是这些琐碎的,甚至有些烦人的小事成了无形的羁绊,把我束缚在玻璃箱子里,令“恰当的时机”一再延后。
直到她给我取了名字,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下午,她抚摸着我背壳上的纹路,小声说:“小乌龟,你背上有好看的画,你可能自己看不见,是火焰呦!我给你起个帅气的名字吧?就叫小火龙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夕照的橘色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同时在玻璃箱的水里洒下一串碎银子。
我能清楚地看见她嘴边跟随微笑一起跳跃的小小黑痣。就像一个独特的印记,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我对她而言已经不只是一只小乌龟了。这个有些蠢的名字就像一个咒语,一份契约,把我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的小火龙。与此同时,她对于我而言,也已经不只是一个小女孩了,不再和这个星球上其他千千万万个小女孩相同。
她是特别的,唯一的,我的女孩。
后来也是因为这种特别,导致了我的离开。一个小女孩跟一只乌龟之间的关系过于紧密,是“不正常”的。女孩的妈妈,一个焦虑的女人,突然意识到她的女儿每天跟宠物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而且女孩还总是会对她说:“小乌龟有翅膀。”这种傻话。
其实翅膀是真的,那是我为了逗我的女孩开心变出来的。每次看到这个小小的变形把戏,她的眼睛都会发光。不过翅膀的事只是引发了小小的担忧,后来的“喷火事件”就比较严重了,女孩的妈妈甚至带了她去看了医生。
那天又是女孩的生日,也是她姐姐的生日。我对人类庆祝自己出生的习俗略知一二:吃用鸡蛋和牛奶做成的一种甜食,这种黏糊糊的食物被他们称为生日蛋糕。在吃之前还一定要点燃蜡烛又吹灭。人类认为这样一个简短的仪式能够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其实并不能。
他们搞错了,只有吹灭一种特别的火焰才能够实现愿望,龙焰。
那天,我的女孩趁家里没人,带我看她的生日蛋糕。两层的,有粉色的花朵装饰。看到蛋糕上已经插好的蜡烛,五支,三种颜色。我突然想到我完全可以帮助她真正实现一个愿望。于是就喷了火......
结果是女孩的妈妈正巧回来。看到蛋糕毁了,女孩也被吓傻了,正语无伦次地说着“乌龟喷火”的胡话。女孩被带去看医生,被诊断出名字很复杂的心理疾病,我被女孩的妈妈强行带到公园的河滩上放了生。
初见我的女孩那天,也是她的生日。所以用人类的时间来计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年。时间本来对于龙来说毫无意义,她却赋予了我时间的意义。
我学会了计算天、月、年,这些时间单位。
搬到静安寺,是因为每天在地铁里可以看见她。我的女孩笑起来还是很美,时间给她增添了好看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我变成人类的样子总是很害怕。
后来她不再出现在地铁里,有一个月之久。我找到她的家,只是想看看她。可是她还是很害怕,是我的人类形态太丑了吗?也许应该考虑换个华丽的外形了。
用人类的时间算,已经过了二十四年,又到了要睡觉的时间。想在睡前再看她最后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面,脸上的表情比害怕还令人心疼。那是惊恐,是因为有另一个铁盒子要撞上来吗?她担心生命会终结吗?人类是如此脆弱,甚至承受不了一次小小的撞击。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会帮她,只要轻轻地推一下......可是睡觉的时间已经到了,好困啊......
醒来,我再次被放进了一个玻璃箱里。一个女孩,跟她很像,像她从前一样喂我吃东西,跟我说话。我决定留下来,因为这个女孩,会带我去见我的女孩。她住在医院白色的房间里,看到我再次变成乌龟的样子,她没有害怕。
过几天又是她的生日了,我会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送她一个礼物。
女孩
情人节,是米米和粒粒的的生日,其实也是刘小美的生日。
她今年二十九岁了。因为这个日子是太多人的节日,所以不太常有人会记得她的生日。有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会忘记,一头埋进琐事里的主妇生活,再特别的日子也会被淡忘。
不过她知道有个人始终记得她的生日。从上小学起,她每年都会收到一封信,还有随信附赠的一枚“金币”。那是个看起来可以以假乱真的工艺品,外观上很像她小时候喜欢吃的金币巧克力,却要比巧克力粗劣的锡纸包装精致一万倍。金币的中心总是刻着她的年龄数字,跟常见的硬币不同,那些数字是凹陷的,低于金币表面。这种特别的雕刻工艺让它们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美感。
现在刘小美的手里就拿着一枚中间写着“29”的金币。她一边享受着这份礼物沉甸甸的手感,一边读着信。信是粒粒早上在信箱里发现拿给她的。
说是信,纸上却只有非常简单的两行字:
“时间搅拌着智慧和勇气,使你成为无所畏惧的女孩。”
女孩,刘小美看着这个词开心的笑了,她已经是女孩的妈妈了。而且无所畏惧这个词,好像也并不适合终日汲汲营营、担惊受怕的她。
她已经收到过二十四份古怪的礼物了,每一封信都是同样的风格:
“给你的梦乡,镀上金子的光芒。”12岁。
“就算你的泪水是珍珠,我也不忍看见你哭。”15岁。
“蜂蜜让我想起你头发的颜色,即便从来没有尝过。我也知道,它是甜的。”22岁。
她喜欢这些句子,看起来像潦草写就的蹩脚情话,又像某种神秘的箴言。她最喜欢的是落款,那三个字像寡淡生活里的蜜糖,是蒙尘岁月中的微光:龙先生。
刘小美恰好认识一个姓龙的人,小时候住在她隔壁,如今就睡在她身旁。尽管他看起来木讷,无趣,总是对她心不在焉。可是她的龙先生每年都会送给她最浪漫的礼物,尽管他始终不肯承认。
每一年的情人节,她都暗自庆幸,自己嫁给了爱情。
龙
我的女孩笑了,她笑起来就像清晨盛开的洋桔梗。
每一年她收到我的礼物,都会这样笑,她和我一样喜欢金子。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我见过她的妈妈送给她许多金币,她当时的表情欣喜若狂。我至今都很困惑为什么一个人类会拥有那么多金子,也许她的妈妈很富有吧。
我并非富有的龙,不能送她很多金子。但我每年送她的金币都是独一无二的,百分之百真金,中间的数字用龙焰烧融而成。为此我必须变得比虫子还要小,一点一点地喷出细密如丝的火焰......
不过最难的还是写信。我有几个经常混迹人间的朋友,他们说女孩都喜欢“诗”。为了弄明白什么是诗,还有怎么写,我看了许多人类的书。可是我不喜变化的头脑还是驾驭不了那些变幻多端的字和词,每次我只能勉强写出一两个简短的句子。
还好我的女孩喜欢,她的笑容告诉我,她喜欢。
龙和女孩
刘小美坐在病床上,将展开的信纸贴在胸前,欢畅地笑起来。几乎忘记了刚刚做过牵引的疼痛。她没有留意,她手边的小乌龟也笑了。它看着她,在午后的阳光里展开了小小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