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闪光的文字鸟伯乐已推专题理事会点赞汇总

板栗园和戴胜鸟

2023-09-14  本文已影响0人  梦西风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果像鸟儿飞在半空往下看,这片板栗园像条搁浅的大船,船头枕着一座沙堤,船尾越过一片低谷伸到山脚。船头在西北,有座黑色护林小屋,船尾在东南,小屋是白色的。两座小屋隔几公里远,看护着几万棵老板栗树。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明仲的家在河的北岸一个农场。他四十岁那年意外受了伤,开始没当回事,当然也是没钱治疗,小病拖成了大病,身体垮下来了。正是拼体力挣饭吃的年龄,支撑着六口之家,病痛和穷困一起来,他的天好像塌了。看着面带菜色的孩子忧心劳苦的妻子,他强撑着爬起床,拖着病体,跑了无数腿求了好多次,终于给了份护林员的活。虽说离家远了点,总能挣点糊口的粮食。

十几里的路,过一条河,走走歇歇,从清早到太阳当头,明仲才到了板栗园小白屋。这是农场的一块飞地,在河的南岸。前任护理员几个月前不干了。明仲打开锁推门进去,扑面一股霉湿味,靠墙一张快散架的旧木床,一个破饭桌,一块老树根算是凳子。桌上摆着两盏油污的马灯,一把手电筒。地上夯了黄土。他把行李扔在床上,床吱吱摇晃了两下。墙上挂着一把长筒猎枪,木柄乌油油的。他摘下猎枪瞄一眼,又挂回去。坐在树根上歇了一会,起身掩了门,沿屋旁的小路,穿过板栗林,往西北方走去。好一会才看到沙堤下的黑色小屋。

那是炮目的小屋,这里的头。

小屋在一块空地上,围了半圈破篱笆,他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推开篱笆进去,左边一张石桌,一对石凳,从上到下长满青苔,右边荒草半人高。小屋上了锁。墙是青石块砌的,日久成了黑色,苫屋的茅草也黑了。他掩上篱笆门,转到屋后,看见一条上沙堤的小路,就往上去。

沙堤上种了成行的槐树柳树,灌木随处乱长。站在堤上往南看,板栗园一览无余,东西约一公里,南北长约四公里。园外一簇红枫树耸立在山岗上,一个小村掩映在山色里,明仲听说过,这是个古老的山村,风俗不与周围相同。俯身北看,河两岸沙滩白得晃眼,水面闪着银光,不远处一座低矮的石板桥。这里还有桥,明仲想,河水涨上来,这桥应该没在水下。

忽然听到几声鸟鸣,声音凄厉,他循声过去。

不远处树枝上有张大网,网上挂着两只怪鸟,哀鸣着直扑腾。明仲认得这种捕鸟网,一般挂在山口,鸟儿撞上网,头、爪和翅插进丝扣,越挣扎网缠得越紧。

我也在罗网里挣扎呢,明仲想,不由得去解鸟身的网,丝线硬又韧,勒得指肉生疼,他解开一只鸟爪,鸟踹出一串无影脚,翅膀扑打一阵风,他喘着粗气,把鸟脑袋拉出了网,自由了的鸟一蹬脚,展翅飞向空中。剩下的鸟更疯狂了,扯得丝网大动,明仲越近它越惊叫,鸣声揪着明仲的心。他把网拉向自己,鸟儿狂蹬乱舞,突然一阵胸闷使他窒息,肋下隐隐痛,冷汗冒出来,他弯腰大喘。

谁在那里?!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明仲一激灵,望见远处一个身影飞奔而来。

明仲低头咬断鸟脚上的缠丝,鸟臭熏人,他弯腰捡个石片割开第二道丝线,鸟不蹬踹了,翅上丝线也割断了,几根翎毛飘下,黑亮的圆眼温顺地看明仲。耳边听见唰唰的踢草声,那人越来越近。一股甜腥涌进明仲嘴里,鼻子流出一阵温热,那人的镰刀一闪一闪,鸟头从网眼出来了,娇声娇气啼着,黑眼睛湿润明亮,突然翻身振翅直上高空,和空中的伴侣双双飞入密林深处。

明仲一下轻松了,疼痛却阵阵上来。

那人跑近停下,喘着粗气,脱下黑布鞋往外倒砂子。他五十多岁模样,身材粗壮,满头斑白乱发,黝黑的方脸膛。敞着黑色对襟布褂,秋衣好几处破洞,裤脚一高一低。明仲注意到他左眼不动,右眼很灵活,看人时歪着头。

你是谁?干嘛放了鸟!他喝问道。

明仲待要回答,一阵咳嗽又弯了腰。那人看看天空、捕鸟网,转头恼怒地打量明仲。

我叫明仲,新来的护林员。明仲哑着嗓子回答,胸里又一阵恶心,弯腰一阵猛咳,一口血水洒在衣襟上。

那人垂下镰刀,歪着头看。眼前是个病恹恹的年青人,四十左右,中等个,瘦削,一身家常蓝棉布衣,斜口黑布鞋,长方脸黄瘦,表情温和。

他缓下脸色,问道,伙计,你咋了?

我受点伤,没好利索。算我买了鸟,后边还你。明仲坐在地上喘息着说。

两只破鸟,算什么。都叫我炮目,部队里伤了眼回来,三十多年了,一直呆这里。炮目扔开镰刀,也歪身坐在地上。前头那伙计撂下活走了,害我一天多走十几里路。

炮目老哥,对不住了。明仲平息了咳嗽,擦擦嘴。

没事,走,去我那喝两盅。那两只鸟本来是下酒菜,嘿嘿。炮目说。

沿园中间小路向北到沙堤,转东到防风林,再转南回到小白屋,早午晚各一圈,这是明仲的巡回路线,另外一边归炮目管。早上那一圈,明仲带上扁担水桶,去河里打一天吃的水,河水清冽甘甜,他挑不多。傍晚,明仲打着手电,带上匕首猎枪,园里没有狼狐,仍要防患未然。

中午巡逻显得例行公事。正是初春,阳光照遍了山川,暖在身上。栗树长出嫩叶,渐渐冒出花芽,枝条向下披垂,再翻卷向上,像古老的烛台。地上厚积的落叶,过了一冬已经烂碎,空气中弥漫着嫩芽花苞枯叶混合的草木香。路上,明仲看见了炮目,他们碰面比较少。

炮目老哥,好久没见你了,还好吧?仲明热情招呼。

老样子,混天聊日的。炮目弯腰抠鞋里的石头,黑脸上没笑容。

不舒服吗,炮目哥。明仲说。

唉,啥事呢,糟心。我姐家在山前村,闺女不听话,死活不嫁村长他儿,非要跟镇上寡妇家的穷小子。我姐来哭了半天,娘俩都不识劝。炮目挠着乱发说。

女大不由娘啊。要是人品好,聪明能干,二人喜欢,也不定不好啊。现在孩子见识多主意大。明仲说。

那倒也是。我姐夫不喜。炮目含混地说。

空闲时,明仲把小白屋扫干净,砍树做了饭桌椅凳。在屋旁空地种上药草,他治疗用一部分,剩下的再卖给老中医。又费好大功夫挖了口地窖,存放蔬菜粮食,硬木板撑住四面,做了隔断,像个地下木屋,里面清凉干爽,炎热的晚上他进去避暑。挖出来的沙土,铺在地窖上整成菜地,种了菜,三四个人也吃不完,又养了些鸡。最后扎个半人高的篱笆,把院子围在当中。

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小庄园了。午后落了细雨,明仲坐在廊下,点一支烟,看雨落在院子里,在林间撒下轻烟,斜斜飘过防风林,纷扬在田野远山,心里一阵欢喜一阵忧愁。他熟悉了护林常识,喜欢上这份工作,觉得生活有了希望。这里也好,与世无争,一边劳作一边养病,身体好起来,就可以和妻子儿女团聚了。

雨后的夜晚月光皎洁,洗得树叶发亮,板栗树像草原上灯火朦胧的帐篷。萤火虫树间飞舞,夜鸟轻啼,远处山村几声狗吠。明仲走在夜巡路上,有月亮鸟虫作伴,他满心欢喜。走到板栗园北端,攀上沙堤,望见春水微涨,月下河水泛着细碎的银浪,小石桥横在河上,水波轻拍桥墩。夏天快来了,巡逻时间要长一些了。明仲下了沙堤,沿东侧防风林转向小白屋,他停下脚步。

月光照着红枫林,一北一南两个小身影飞快跑近,紧抱在一起。夜色温柔。走到小白屋前,再看红枫树下,那对身影牵手往山村去。明仲突然想起炮目的话。

第二天明仲给药材地除草捉虫。他挖出一株药草,根块肥大,很快可以收获了。正要埋回去,一只土蚕掉下来,他翻过来看,另一面蛀空了,剩一层薄果皮。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挖起几株,都有害虫。这是救命药,忘记用草木灰泡根了,他心快要碎了。

几声咕咕鸟叫落在地上,两只耸着羽冠的鸟,伸嘴叼住土蚕吞下肚去。鸟落下地垄,小身子前倾,羽冠像重力锤上下摆动,长而尖的喙敲打泥壳,听听动静,啄开土层,叼出深藏的害虫,明仲看愣了。那奇特的羽冠,圆亮的黑眼睛,咕咕的叫声,是明仲救起的那对鸟儿。

那天炮目告诉他,这鸟叫做戴胜,擅长土里挖虫。

戴胜天天来药材园捉虫,药苗长得茁壮,明仲心里又燃起希望。药材收获了,阳光下晒着,戴胜鸟守在旁边驱赶蝼蚁甲虫。干药材像沉甸甸的软黄金,明仲感激戴胜。板栗树开花了,嫩花像流苏垂在枝头,微风中簌簌颤动。板栗花开得漫天遍野,园林里飘着金黄色花粉,浓郁的花香弥漫着。戴胜飞去林间,捕捉食心虫象鼻虫和红蜘蛛,站在枝头迎风展开羽冠,让微风梳理蓬松的羽毛。明仲踩着花叶穿行林间,戴胜鸟看他走远了,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盘旋。明仲去夜巡,戴胜沿他的路线低飞,当电筒光亮起,看见它们蝴蝶一样飞舞的身姿,在他身边相伴。真是一对懂感恩的鸟儿。

夜巡回白屋路上,明仲向红枫林张望,没见那对恋人。他有些失望,默默祝福他们。好久没回家了。板栗在开花授粉,不敢离人。他好久也没去小黑屋了,白天也没见到炮目。他在屋檐下回头看,戴胜双双飞回自己的家。

早上,明仲去河边,发现河面宽了,水快要没过桥墩。红日耀着水面,鲢鱼不时跳水,头尾上一抹银红。汛期快来了。他挑着水桶回转。板栗开始坐果,果上冒出嫩刺,像绒绒球挂在枝叶间,花香果香很好闻,明仲竟有些沉醉。

戴胜好久没来了,它们住在沙堤的树洞里,明仲猜测它们孵雏了。

夜里明仲听到一阵狗吠人喊。他站在檐下看,一伙人举着火把向河边去,听不清喊什么。捕鱼人下河吧,明仲想。他打个哈欠,转身回屋躺下,辗转不能入眠。今夜没有月光。板栗的刺软萌萌的。青鱼白鲢鱼上来了。红枫树下的人。小戴胜出壳了。河水上涨哗哗哗哗。明仲迷迷糊糊睡着了。

门上响起急切的剥啄声,像梦里谁乱敲鼓。明仲惊醒了,披衣出门。戴胜飞旋着咕咕叫,扇起阵阵翅风。明仲意识到什么,转身抓起手电摘下猎枪出了门,又回屋拿了匕首。戴胜沿着林间小路飞,明仲加快脚步,萤火虫金龟子撞在脸上。远处田路上人声狗吠又聒噪而去。戴胜扑着翅膀飞上沙堤,明仲端起猎枪紧跟。

戴胜一前一后飞向石桥,河水哗哗淌着,河上漆黑。明仲紧跟上桥,往河中间去,水声响的密集。戴胜扑闪着翅膀,围着桥墩叫,明仲照下去,一男一女绑着,嘴里塞着布团,两双眼惊恐绝望,河水哗哗上涨,快淹到鼻孔。

明仲割开女孩手上的绳索,拉她上了桥,女孩软软地倒在桥上,扯下布团咳嗽着大哭,明仲赶紧低声喝止。明仲转身去拖男孩,男孩两腿绑着石头,明仲跳下水割断绳索,男孩趔趄着站起来,明仲割断他手上的绳子,男孩爬上桥,抱着女孩瘫在桥面上。

河水还在上涨,急流冲得明仲差点歪倒,他攀上石桥,匕首掉下水。他一手揪住一人衣领,向岸上跑,戴胜在前面飞,水已经漫过石桥,没过膝盖,把他们扯得歪歪斜斜,他们跑下石桥,栽倒在沙滩上,河水没头没脑地向下冲去,石桥从水面消失了。

小白屋里,木柴噼噼啪啪燃着,火光时明时暗。男孩女孩身上滴着水,拥抱着蜷在矮凳上,身上冒着水汽。明仲到屋外换下湿衣,又找出两件旧衣服。男孩女孩相搀着跪下,拉住明仲的衣襟磕三个头,明仲一阵鼻酸,赶紧拉起他们仔细打量。女孩身量小巧,脸上还有团孩子气,额头几处划伤,嘴唇肿了;男孩瘦高,头脸胳膊都有伤,腿有点瘸。刚逃过生死关,他们看起来狼狈不堪,这会儿却一脸决绝地紧紧相拥。明仲暗暗惊讶。不知他们犯下什么大错。明仲不由得可怜这对孩子,恨那草菅人命的刁民。明仲示意他们换上干衣,自己走出去靠着篱笆,点了香烟沉思。戴胜依偎在篱笆上,歪头看明仲唇间火光一明一灭,啼叫两声,双双飞入夜色。

这是红枫树林里的那对恋人。男孩叫阿俊,女孩叫阿娇。阿俊家在河北岸镇上,十五岁时父亲遭车祸去世了,撇下寡母孤儿过着清贫日子。阿俊本来品学兼优,家庭变故后性情变了,学习也退步了,劝也没效果,初三上学期就辍学了。阿娇家在河南岸的靠山村,父亲是村会计,哥哥开了农资店,一家子过得富足。两人从初一相识,就一直深深相爱。不管阿俊境遇如何,阿娇不会放弃阿俊,阿俊辍学后,她读了大半年书,心里总放不下,也辍学回家了。

阿俊常过河来见阿娇,她总是担心,就让他写信,阿俊寄的信阿娇又收不到,才发现阿娇母亲截获了。母亲暗暗盘问,阿娇说一个同学乱写的,母亲半信半疑,从此留意上了阿娇的信件,二人不敢通信了。一天,村长给儿子向阿娇父亲提亲,阿娇父亲几杯酒下肚竟欢喜答应了,回到家唤阿娇,阿娇听了又惊又怒,当即连声拒绝。女儿打了脸,老会计忍着羞恼,指使母亲去劝说,老夫妻哪知道俩孩子恋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应承。

阿娇终于见到了阿俊,二人抱了头哭,决定离家去南方打工,给早去了南方的同学写了信,等他的回音。阿娇的父母亲时刻盯紧了她,又加紧劝诱,但阿娇不松口。阿俊来红枫林等她,她得估摸父母睡熟了才敢出门,他们像一对深陷罗网的小兽,挣扎着寻找自由。

村长见阿娇父亲迟迟不答复,不时询问几句,老会计支吾过去,后来村长撂下了狠话,会计害怕了,去搬了阿娇舅舅游说,舅舅也得了阿娇的冷脸。会计听说阿娇深夜独自外出,夜里跟踪了几次,终于发现二人的秘密,一怒扇了阿娇耳光,母亲也哭着请女儿转意,阿娇挨了打,心志却越坚决,老会计更加恼恨了。

苦苦支撑了几月,终于等来了南方的信,晚上阿俊来接阿娇,天下起大雨,河水上涨,阿娇把阿俊藏在闺蜜家里住一夜,等雨停天明了一起走。小情侣见了面,欣喜着终于冲破罗网,眼前浮现了光明,情不自禁拥在一起。阿娇闺蜜的母亲是村妇女主任,回家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想起村会计正因女儿的事伤脑筋,又想起这二人在她家过夜的干系重大,连忙跑去告诉村会计,会计听了带人前来,一脚踹开门,看见一对小儿女正酣然甜睡着,老会计顿时羞得脸都紫了,狂怒着把两个冤家打下床,亲手绑了一步一打押回了家。

二人不仅有了夫妻之实,女儿还怀了孕,老会计如惊雷轰了顶,脱下布鞋死劲抽打悖逆的女儿,想起了教女无方,又把老婆扇了几大巴掌,转念想都是阿俊坏了他的家风,又抡圆了木棍打阿俊,打断木棍又抓竹竿,想起女儿出了丑、自己丢了人,人生已然无趣,又把自己的脸抽了数回。

老婆哭,孩子叫,他上下暴跳,折腾得鸡飞狗跳。看看男孩,身上旧伤添新伤,任他打骂咬紧牙关,女儿披散了头发不像人样,白嫩的脸上几道血痕,还是咬紧嘴唇翻白眼。他打骂无效,哭诉无门,几近疯魔,想到弄死两个孽障才能洗刷耻辱,于是动用族规家法,连夜带人把男孩女孩绑去河桥淹死了事。

人是救下了,接下来怎么办,这两个孩子惹下大麻烦了。明仲听说山民处置家族丑事的风俗,虽说已是七十年代中期,以正家风为名,动了私刑,仍然难禁。事情已不是救人那么简单,是向几百年的家族信仰、荣誉、族规挑战了。山民自认受了侮辱,从不善罢甘休,也不怕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耻辱洗得越干净。

对抗野蛮习俗,明仲一个人是自不量力了,那些人会把他生吞了。他们打上门来,他身体还没好,不定应付得了。也必然和炮目作对了,意味着他的新生活完了,以后命运、家庭统统没希望了。

但是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明仲不救,他们必死的了。没人性的父母黑了心,谁还敢同情他们。明仲想,不能让孩子就这么冤死。哪怕我病弱,有人受了害,也不能不管。他们不讲理,那就打架好了,我一条命救两条命也值了。明仲打定了主意,先把两个孩子藏起来,养好身体,再送他们远走高飞。他说了想法,两个小人儿听了哭着拼命点头。

明仲找出药水递给阿俊,又翻出一床旧被子,抱起两捆干草,下到地窖铺好,上来把大号马灯灌满油,说,你们以后就住地窖,白天躲着,晚上出来。女孩男孩含泪对看一眼,点点头,又赶紧转开脸。

明仲计算了一下,去镇上卖掉药材,钱够两个孩子用几个月了。治好他们的伤没问题,明仲还有药品,去镇上时再买些。

阿俊阿娇晚上出来帮明仲料理药材。他们又在地窖挖了个暗室。戴胜带着五只鸟宝宝来到小白屋。戴胜在板栗园没有天敌,食物充足,小戴胜发育很快,可以随父母觅食了。最近又有几对戴胜鸟飞来,在附近树洞安了家,药材园多了帮手,药材的长势更好了。戴胜和阿娇很亲近,鸟儿也是他俩的救命恩人,阿娇一伸手,不管哪只鸟儿都会欣然跳她手里,明仲很惊奇,天性相近的人和动物也有相近的心吧,明仲想。

秋意浓了,板栗长成大果,芒刺硬了,沉甸甸地摇荡。明仲巡逻时碰见炮目,炮目头更歪了,还忘了装假眼。他没成过家,父母早过世了,山前姐家是他唯一亲人。外甥女阿娇出事后,姐姐病倒了,姐夫几乎疯了,他常去说说安慰话。听说阿娇阿俊并没淹死,但也不知去向。明仲听他絮絮叨叨,就说,两个大活人,哪能说死就死,说活就活。炮目听了,歪头想一下,嗯一声走了。

第二天炮目来了。明仲没料到他来,也像是知道他会来。炮目趴在篱笆上,咕噜噜转着右眼,龇牙笑着,说篱笆做得很巧。明仲请他来喝茶。炮目张望了一会,看了看药材园,看了看右边菜地里黄瓜架豆角架,茄子、西红柿、辣椒、南瓜,玉米结着红花穗,炮目说这么多菜你咋吃得完。明仲说,吃不完我剁了喂鸡。炮目看了看满院子芦花鸡槐香鸡乌鸡,几只长羽冠的什么鸡,笑笑摆手说,我去山前姐家看看的,就转身走了。

晚饭后炮目在篱笆外喊明仲,明仲应声出来。炮目说他刚从姐家回来,明仲要不要他姐夫给的烟叶。明仲说不抽烟,板栗园也禁烟火的。炮目笑说,那是禁外人的,咱还点火做饭呢。明仲也笑说,那是那是,人都得吃饭。明仲感觉炮目一只眼挺好用,脑子想的也不少。炮目又说,喝了一天酒乏了,回去早睡了。明仲说,炮目老哥改天来喝茶。

炮目第二天来小白屋时,明仲还在板栗园巡逻。炮目推开篱笆门,鸡群在啄着地上的碎菜,他扒开门缝张望了一下。药材园长满了洋参、地黄、紫花地丁、黄芪、茵陈什么药草。鸡棚里铺着干板栗花,一股浓郁的花香药香。菜园子刚浇了水,地上湿漉漉的。黄瓜架地面干爽。他向黄瓜架走去。突然两只鸟向他飞来,这两只鸟在哪里见过,两只鸟奔他的脸飞来,要啄他的右眼,他大叫一声,转身窜出篱笆门,消失在板栗林间。

明仲听到了那声惊叫。炮目算准了明仲的时间。明仲最担心这个。炮目是个神出鬼没的护林人,他当过兵,在板栗园三十多年,捕捉得到园里每一点变化,嗅得出每一丝气味,这里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炮目有机会接近小白屋,地窖不一定瞒得过他。前几次炮目鬼祟的样子,可能发现了异样。

阿俊的伤口脱了痂,腿伤养好了,左面颊留了条小疤。阿娇头上挨的几鞋底,脸上几处淤肿,早就好了。她并没有怀孕,那是她万般无奈之际,骗他父亲的,哪想到差点弄疯老头子。这会儿丫头恢复了清秀水灵的俏模样。明仲想,是时候送他们出去了。明天得去镇上采购一些物资。

明仲估计快傍晚了才能回来,出门前他对阿俊阿娇说,我去镇上买米粮,傍晚六点左右回来。你俩白天千万别出来,谁喊门都不理,要是有人进了地窖,就躲进暗室里。两个孩子听了有点心慌,一一答应了。

明仲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爬着早上捉的几只虫子,唤戴胜来吃。他抚摸着戴胜鸟的翅羽,一时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情绪,像对远行的儿女一样不舍,像对离别的亲人一样忧心。他絮絮说着心思,戴胜竟听懂了似的,吃完肉虫,展翅飞上黄瓜架对明仲咕咕啼叫。明仲挎上背包,锁上篱笆门,转身向镇子大步走去。

快傍晚了,明仲已经走到了红枫林下,一只鸟儿迎面飞来,咕咕地叫,明仲一下子紧张起来,戴胜!出事了!

明仲背起挎包跑,戴胜在前头飞,明仲跑上林间小路,几片黑云移到头顶,板栗园暗下来,远处一缕浓烟飘上半空,一个念头涌上明仲心头,他心里一急大叫一声,戴胜咕咕疾飞而去,明仲穿过树中间,树枝打着头脸,他上气不接下气跑近小白屋,院子里正飘起一股浓烟。

一阵老男人的骂声,戴胜急躁的咕咕声,有老女人哭腔喊着什么,一群人嬉笑喊叫,炮目吼了几声。明仲像头林间的独狼,冲出密林,跃过篱笆,落在小白屋前。

屋门大开,被子衣物扔在地上,桌凳断了腿,丢在门前,踩成碎块的药材,黄瓜架倒在墙边。蹲在地上的炮目看到他,站起身来,三四个男子在地窖口,往洞里扔火把,浓烟涌上来。

明仲抓起两桶水,三步两步过去,撞开人群,对着窖口哗哗倒下,火灭了。人群愣了下,乱喊着抓他揍他,明仲扔下水桶进屋,从墙壁夹缝里扯出猎枪,打开保险,扣动扳机,对着人脚下轰出一炮。

那声响震得地都抖了,人群嗷地一声散开,老男人跌进黄瓜架,木刺扎了腿,他喊着爬起转圈子揉腿。几个年轻人抱头蹲下。

明仲大喝一声,给我滚出去!

老炮目愣怔一下,拎着镰刀向前一步,笑着说:

明仲,你动枪?!

拆了我的家,毁了我的药材,老炮目,你想干什么?明仲喝问。

你干的好事!炮目的独眼射出寒光,攥紧了镰刀。你藏了我外甥女,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你害死自己的亲人,人死了跟我要?!私闯我的屋,毁我的东西,还有没有人味?!明仲打断老炮目。他想,只要人还没出来,就不怕。

等会我搜出人,看你还怎么说。老炮目手中的镰刀一舞一划。

明仲端起猎枪,厉声喝道,谁再敢动我这里,别怪我枪子不认人!

老男人拔出木刺,瞪着白眼,跺脚喊,都上,给他拼了……老炮目举起镰刀就要上来,几个年轻人抄起了棍棒,村会计喊声还没落下,一根冒着烟的火把砰地一声砸头上,他惊叫一声倒下,火把掉在怀里,烫得直叫唤;又一块石头打在老炮目的镰刀上,应声落了地。几十只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咕咕咕咕叫,石块,板栗壳,木棍,五花八门的东西,落到人群里。老会计地上滚着,老女人去救他,火燎着她头发,她拼命拍打头。

前面胖子头上挨了几记板栗,满脸血,捂头窜出门去。老炮目掉了眼球,头上又被一块石头砸得鲜血直流,迎面飞来几只大板栗,他往小屋逃,明仲的猎枪对准他,他转身跑出门。后面年青人头脸被啄成血筛子,他呼号着逃出去。还有两个家伙进退不定,两只鸟衔了根长木棍低飞而来,迎面打在脸上,二人爬起身跑,又转身拖了老会计老女人去。地窖暗室里的两个孩子只听得上面乒乒乓乓,哭声,骂声,喊声,呻吟声,一阵一阵的,想出来又怕被抓,不出来又担心明仲挨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间,狂风吹得柴门一下闭合了,大雨哗哗地从天而降,篱笆院内不见一个人影。暴风雨来的铺天盖地。一会儿,三个身影相扶着,冒着大雨,向河边快步跑去,浓浓雨雾笼罩了板栗园和田野……

板栗园几十年来头一次大丰收,付出的艰辛得到了回报,收获的幸福都安然归了仓。一夜秋风扫荡了板栗园,苦难似乎都随风飘散了。白昼一天天短了。黄昏从薄云里向河面投下微光,银白的沙滩,黢黑的小石桥,枯槁的沙堤树,炊烟袅袅的小白屋,都在秋风中飘摇。坐在小白屋里,一阵温暖、牵挂、希望交织在明仲心头。

是的,苦难已经远离,明仲的伤病大半痊愈了,还在调养中,情况好于预期。老中医对他的康复感到惊讶,明春他就完全好了。戴胜早已南归。他准备过冬了,冬天之后将是春暖花开。

要下雪了。明仲穿上阿俊寄来的羊绒毛衣裤羽绒服,阿娇亲手编织的绒线帽千层底棉鞋厚毛袜。现在他们很幸福很快乐,也把这幸福快乐寄给明仲。这个寒冷的冬天,他感到温暖。

傍晚时分下起了雪霰,不多一会,鹅毛样的雪花片片飞舞,天空和大地间垂下无边无际的瀑布,无声溅落。雪轻轻飘坠,宛如清冷凝香的花瓣。雪卷起小涡流,又荡漾开,漫天纷纷扬扬。雪像一曲柔美的天鹅舞,舞出千万种心绪。雪像一段精彩的传奇,一场天地之间的对答。黎明时,明仲醒来推开门,板栗园仿佛银装素裹的新世界。树冠圆润光洁,枝桠缀满了琼花玉蕊,熹微中空气凉爽。明仲心里涌起一波喜悦,仿佛自己漂了千万年,来到这里,他这艘历尽沧桑的航船,漂移在童话般的空间......恍惚中,两只小精灵样的美丽鸟儿飞来,咕咕叫了几声,雪从屋檐树梢簌簌落下,更多鸟鸣声、光线、颜色加入进来,他的航船霎时生机勃勃,缓缓起航。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