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 未雨
2℃,雪转晴,有霾,宜吃花生米豆腐干
二哥如晤: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过了立春后暖和了两天,我的手上还起了换季的水泡,但立刻连下了几场雪,将我的水泡生生憋回去了。本来脱下的棉裤又穿了起来,化开的河也重新冻上了。今儿早起我看窗帘子外头阴沉沉的,忖着昨夜又下了雪,出去一看,果然,我的破车座子上已堆了半厘米厚。
我不由地想起那年,也是这么样一个雪夜,樊建威长途跋涉终于访到二贤庄上,你正和他在暖亭里烤火喝酒。奔腾的热气和酒精的刺激,使你们的脸上都有些发红。披散的乱发和随意扎束的冠带,正向我昭示了,你们那时还年轻。你们在那张旧棋桌上勾画了很多张蓝图,心雄,气壮。
那段时间,你们常常聚在一起,一并庄外庙里的道士,和王谢两家的旧子,真可谓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我虽不算是爱热闹的人,可是一想起这个情境,真恨不得当年列坐诸位里,也有我忝在其中。甚至有机会住在庄里,你不用准备什么,给我一间角落的小房,置办一床一几,再有几卷书,足矣,连一块银锞子都费不了的,比你后来给他装的一骡驮的元宝,九牛之一毛。至于吃饭,更省事了,添双碗筷就好,无论有我没我,宴席上的酒菜都是那么多——我本来吃得就很少。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
我能够坐在廊下,见证你最得意的岁月啊!
尽管这之后不久,朋友们就离散四方了。
“朋友”,我就是从你那里,知道了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是从你那里,学到了“义薄云天”这个成语。我把你和他的故事讲给我的小伙伴听,那会儿我才十来岁,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而今想来多么可笑,我是像你那样呢,还是像他那样?像他那样,我做不到欺骗朋友——我说的欺骗,不是骗了什么东西,也不是骗了钱,是心。像你那样,把一颗心赤裸裸地剖在人前,我可能活得还不如你长久。
如今听我故事的小伙伴失散将近十年,我也知道我小时候热情洋溢地结交的朋友,还不能算作“朋友”的范畴。人生的变故大多不是一瞬间的,而是随着时间慢慢发生。我们意识不到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远离了,或者即使在身边,也是各怀其心。
我想,你在带着一行众人,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官道上,望到济南府界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来竟会和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分道扬镳。一生一死,一贵一贱。
我很小的时候,对你和他同样尊敬。但现在我多吃了几年米,多走了几里路,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向你倾斜。原来“二哥”这个称呼既指他,也指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肯叫他“二哥”了。你和他都是“海交”,朋友都多得不计其数,但他一张面皮背后,总有点阴恻恻的样子,朋友,不过是达到政治目的的凭借罢了,何曾像你那般将真心付与。我后来看人,大都跳过言行,直逼内心了。纵使这人言语或有不周,情绪或有激动,行为或失检点,只要其心真诚,坦荡不欺骗,这人便可交。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不是没耍过性子,也曾和兄弟打架,后来一意孤行撇下众人,偏要为死去的兄长讨个说法。他们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谁又为你考虑过,你待他们如兄如弟,但你的亲哥哥,在还没开局的时候就横死他乡,滔天的风云,他一日都不曾经历过。谁又知道你心里的遗憾呢。
我的一个朋友,也说你太执拗,不理性。但我觉得这本是你所求,无所谓理性不理性。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头脑发热。所以,我根本就不怪他们没有拦住你,怪的是他们为什么拦住你,不让你体体面面地结束这一切呢?朋友的选择本不必相同,先前你也曾明确表示支持三哥做自己的事情,就算后来各为其事,敌对之时,还是有一分惺惺相惜。朋友之情,最可贵的本就是理解和尊重。
所以我到死都忘不了,我小时候读到的,叔宝知节懋功三人割了股上的肉与你践行,以遂同生共死的誓愿。那场离别洒洒脱脱,磊磊落落,我虽然总是恸哭,伤心难过,却并不负气怀恨。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的送别,才是朋友当为。
而他与你年前洛阳一别后,可曾想过该当如何对你。
我如果是他,即便因了各种俗事,不能与你同路,也必摆了酒,与你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我或许圆滑世故,但对你我必不圆滑世故,我对你一条道跑到黑的执着,必报以我一生中最深重的尊敬。
可是我不是他。我今后也不会变成了他,你放心。近年朋友寥落四方,我经常到处行游,也常常幻想着,能有你当时的些许豪气。你放心,我待他们一如昨日。
我会泯然在众人的泥堆里。但我永远都会记得你的名字。宁折不弯。做了不悔。
走遍天下游九州,
人生怎比水长流。
都说桃园三结义,
哪个相知到白头。
录诗敬上。
祈愿永安。
河北燕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