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个火星人(1)
书里和电影里都说父爱如山,朱颜却觉得朱以放充其量就是座公园里的假山。
1 朱以放的婚礼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窗外夜色如黛,朱颜和王天刚结束一场欢愉。
王天抽出一片纸巾擦拭着额上的汗珠,然后拿起床头柜上还剩三分之一的矿泉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他凸起的喉结因为用力吞咽而有节奏的律动,朱颜看着,就笑了,她觉得那律动,性感极了。她面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一面微微地喘息,一面扯过毛巾被盖住自己赤裸的身子。
王天在朱颜的额上亲了一口,起身下床,他流了很多汗,需要去冲个澡。朱颜在他结实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拢了拢一头乌黑的长发,瞥了一眼枕边不断震动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电话。
手机壳上镶满了璀璨的粉钻,在橘黄色床头灯的照射下,透着一种夸张的华丽。那是两个月前和王天一起逛街时,他买给她的。他觉得女孩子用的东西就该粉粉嫩嫩,像个公主的样子。伴随着每一次震动,手机都发出莹亮的光,闪得朱颜的眼睛一阵阵难受。她踟躇着拿起手机,用食指轻轻一滑。
“是我。”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朱颜听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问。她朝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王天进去冲凉了,他没关门,哗哗的水声让人有点烦躁。
对方简短地说明了缘由,最后问了一句:“你能不能来?”
“我考虑一下。”朱颜放下电话,吁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王天裹着大毛巾,凑过来问道:“谁啊?”
“朱以放。”
“他说什么了?”
“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朱颜调整好枕头,躺了下去。
“你的家事,你自己决定。”王天扯掉大毛巾,套了条睡裤,也躺下了。他打了个呵欠,说了句:“晚安。”然后调暗床头灯。不久房间弥漫起了心满意足的鼾声。
朱颜睁着眼睛,虽然很累,却毫无睡意。
朱以放是朱颜的爸爸。
但是朱颜一直都习惯直呼他的名字,或者直接叫他老朱。在她的记忆里,亲亲热热喊朱以放爸爸的时刻极少。她和朱以放总是有疏离感,他和她血缘上是至亲,情感的领地,却一片荒芜。
小时候,朱以放和妈妈总是吵架,因为他的身边总是女人不断。吵完又和好,和好后接着吵,没完没了。这让朱颜一度对男人和婚姻不抱任何希望。
10岁那年他们离婚,从那时候起,少女朱颜的青春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朱以放忙着出差,和新女友约会,无暇管她。妈妈病恹恹的,成日悲春伤秋,也没心思管她。朱颜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开在路边的野花,黯然生长,兀自凋零。虽父母双全,却活得像一个孤儿。
这是朱以放的第几次婚礼呢?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朱颜不愿去想。她有点难过,探身起来看了一眼熟睡的王天,拿起手机蹑手蹑脚去阳台,拨通了小姨的电话。这种时刻,她能找的,也只有小姨。
不管朱颜承不承认,很多时候她把小姨当成了妈妈的替身。
小姨和妈妈多像啊,妈妈叫梅云,小姨叫梅朵,瞧,她们连名字都那么像。可她们又全然不像,一个软糯忧郁,一个刚烈明媚,就像同一片天空的两片云,同一棵树上的两朵花,形态相似,命运却千差万别。
“这么晚还没睡啊?”
“睡不着。”
“怎么了?”
“心里很乱,想起很多事。”
“王天欺负你了?”
“没有。”朱颜的声音焉焉的,像过了霜的植物,没什么精神气,“就是有时候觉得,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傻丫头,你不是才结婚?”梅朵呵呵笑了,顿了顿,她像是从朱颜的声音里嗅到了什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说。”
朱颜心里堆积了很多话,原本想要痛痛快快都说出来,梅朵这么一问,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你觉得,人这一辈子,要怎么选,才不会错?”
“怎么选都没错,因为人生并不存在正确的路和唯一的路啊。”
“嫁给小姨父,你后悔过吗?”
“你觉得呢?”
小姨父秦小明当年是朱以放介绍给小姨的。这么多年,两人一直很恩爱,朱颜一直都是知道的,她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句傻话。她于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老朱结婚的事,他通知你了吗?”
“他打电话说过。”
“那你要去参加吗?”
“我有空就去。至于你要不要去,你自己拿主意。”
“好的,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朱颜抬头看了看夜空,夜很黑,黛色的天幕像一床巨大的的棉被覆盖在头顶,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回到房间,她去洗澡。她把花洒开到最大,水柱冲到脸上,有微微的痛感,这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
朱颜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她只是还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就像一根刺,梗在她心里,让她在面对朱以放的时候,始终意难平。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朱以放和解。
朱以放即将迎娶的女孩子叫郑柳,刚满25岁,之前的身份是朱以放的助理,天天跟在朱以放身后,帮他处理各种工作琐事,顺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跟着跟着,最后就跟到了床上。
朱颜经常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老兔子更应该有这个觉悟。事实是,朱以放不但津津有味地吃了窝边的这丛嫩草,还广发请柬,敲锣打鼓地昭告全世界。她都要替他感到汗颜了。
朱颜对朱以放始终亲近不起来。妈妈去世,她心里是有恨的。她恨朱以放,她觉得是这个男人毁了妈妈的一生。如果不是他烂桃花不断,成天和别的女人厮混,妈妈又怎么会变成怨妇,终日抑郁,最后患上乳腺癌呢?
她只想早点脱离这个家庭。高考过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北京,远赴滨海之南的L城读大学。平时她和朱以放很少联系。她不关心他的生活,不关心他又跟谁谈恋爱了,又把哪个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
朱以放也不过问朱颜的生活,他对朱颜是完全地放养。朱颜的学习情况,寒暑假回不回家,交了几个男朋友,他都不过问。只是在每个月1号的时候,固定的打去5000元生活费,伴随着一条短信:“已转账。”
这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三个字,时常让朱颜的内心涌起暗流。书里和电影里都说父爱如山,朱颜却觉得朱以放充其量就是座公园里的假山,看起来锦绣华丽,却空有个名头,名不副实。同样的,朱颜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小棉袄,她连朱以放穿多大码鞋,爱吃什么菜都不知道。有一次放假回家,她破天荒下厨给朱以放做了几个下酒菜,却不知道他对花生过敏,害他连夜进了医院。
父慈女孝,在朱颜的生活里是不存在的。她和朱以放之间,连交流都变得例行公事,每个月转账,收钱,似乎金钱才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事实也是这样,除了每个月转生活费外,他们并没有其它的交流。毕业后,朱颜到哪个城市发展,做什么工作,朱以放不闻不问。朱颜和王天领证结婚,跟他说了一声,他还恼怒了。
但无论如何,朱颜心底还是感激这个男人的。至少在钱的问题上,他从来不会亏待她,而精神上,她是完全自由的,他从来不干涉她做任何选择。所以朱颜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性野蛮生长。
夜越深,朱颜的脑子越清醒。耳边王天的鼾声延绵不断,他一粘枕头就睡,这让朱颜羡慕不已。黑暗中她看不见王天的脸,于是伸出手,轻抚他的鼻子。和她一样,王天也有一副高挺的漂亮鼻子。她心下百转千回,当初追她的人不少,是犯了怎样的傻气,让她一咬牙就决定嫁了王天呢?
朱颜和王天是闪婚。两人认识三个月就领了证。没有婚礼,也没有大钻戒和婚纱照,去民政局领了个证,大红印章一盖,她就成了王太太。
朱颜还记得领证的前一晚,她给朱以放打电话,说了这件事。他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确定这个人就是你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是的。”
“你都想好了,还问我干什么?”他有点恼怒。
朱颜没有说话。她悻悻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才懒得跟你说。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朱以放丢下这句话,又是长久地沉默。
最后他问:“钱够用吗?”
“够了。”朱颜说。
过了几天,朱颜的银行卡上多了20万,朱以放打过来的。“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发信息说。
看在20万的份上,朱颜破天荒地给他发了条感谢的短信:“谢谢老爸。”
这事儿被王天嘲笑了半天,说她简直就是财迷心窍。朱颜不以为然,朱以放给的钱,不拿白不拿,傻子才不要。朱颜很了解自己,她很爱钱,爱得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如果王天是个穷光蛋,她肯定也不会嫁给他。
她想象着朱以放看到那条短信时的表情,猜测着他会怎么回复,心里又是嘚瑟,又是忐忑。朱以放根本就没有回她。几天后才发来一句:“告儿那小子一声,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找人打断他的腿!”看着这条信息,朱颜莫名地鼻子一酸。这让她觉得,假山终归也是山,公园里那些假山,看久了也挺别致的。
此刻朱颜又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翻出和朱以放屈指可数的聊天记录,一条条翻看。完了又去看他朋友圈的照片。朱以放的微信名叫“顽笑童子”,头像是一只长着黑胡须的很像希特勒的猫。“真是幼稚的老男人。”朱颜看着朱以放朋友圈里的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不可否认,老男人有老男人的吸引力,已经50岁的朱以放看起来魅力不减当年,所以他身边也从来不缺女人。这一次这个郑柳,看起来比朱颜还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头栗色短头,依偎在朱以放身边,笑得比L城四季绽放的红云般的三角梅还要绚烂。
“这么年轻,却要我叫你阿姨?”朱颜看着,叹了口气,她借着手机的光亮拉开床头柜,一番摸索后,在王天欢快的呼噜声中,吞下了一颗妈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