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只有阿婆说
【一】阿婆说，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留在身边，养大。活着的时候我见不到你，死了之后你见不到我。
好久没有把阿婆这两个字搬到字面上来写了，也确实是很久没有想她了。前日上班的路上，音乐播放器自动跳到《阿婆说》，于是又想起这个被我喊了十五年“阿婆”的人。
我生下来就和阿婆一起生活，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我生命的中心。所以，她不仅是我性格塑造的直接影响者，也是我人格的源头。我的灵魂我的细胞甚至是每一个小毛病，全都是源自那个老人。风水先生说，阿婆的前世是一只猫。我想，可能这就是她被我烦了一辈子的原因吧，谁让我属狗呢？
不知道这是幸运的起源还是不幸的导火索，总之我出生了，出生在九十年代。那时候，城乡计划生育都紧。城里，就抓住你的工作，扣工资，降级，调动；乡下，抓不到怀孕的，就抓孩子姨 父母 岳父岳母。进行学习班，威逼恐吓。经常听父母辈的人提起，总之场面可憎！当时我的爸带着怀了即将落地我在肚子里的妈妈，一起躲在阿婆家。村上的人团结，所以来找我妈去引产的人每次来都一无所获，并且落荒而逃。长大之后奶奶常念叨我是吃了苦长大的，从小就有家不能回。连她们也跟着我吃了苦的，家里大门被封条封住了，只能去姑姑家避着。
这一躲就是六年。
她们来接我的那个八月，和每年的八月都一样燥热。栀子花已经开过了却依然有余香，村子和每天一样炊烟袅袅。不同的是那个老人，食难咽，夜难寝，整日以泪洗面。逢人就说，不该留在身边，真是不该！六岁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只知道我要念书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学校上课了。
阿婆千叮咛万嘱咐了几天几夜，好像头发又白了很多，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这样开始了九年之久的漫长等待，春夏秋冬无论晴雨亘古不变的等待。坐在村子最高的位置，呆呆地望着远方。因为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二】阿婆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的一辈子就是在这样的，总要苦一阵子。少年的时候把该吃的苦都尝尽了，老了就幸福了。
人家说，懂事太早的人大都不会长寿的，我最早的记忆在两岁，所以肯定不会长命百岁吧！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电话都只有商店有，接电话还要五毛钱。所以阿婆总是拿着竹梢满村喊我的乳名，因为她害怕，害怕我再也回不来了。因为我不止一次在鬼门关打转了，大概是阎王不忍老太太伤心，所以在我身上放了“免死金牌”。从有记忆起，似乎每年都要去鬼门关报到一次的。
阿婆信主，每个周日都要去教堂做祷告。教堂在街上，所以每次回来之后都会提很多很多吃的。借住的房子家具简陋，大多数东西都是挂起来的。那个时候我四岁，够挂在电线上的零食，够不着。垫着凳子垫脚也差一截，跳啊跳终于抓到线了，却不知道抓的是没有绝缘的电线。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手肿了，阿婆的眼睛肿了。
我生长的那个村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一方水养一方人，这个池塘保证了整个村子人的洁净。全村人洗衣洗菜都是在这里，孩童嬉戏游泳也是在这里。我是喝这个池塘的水长大的 。小时候调皮，总是去池塘里玩。似乎每个孩子都喜欢水。经常掉到水里然后被别人捞起来，阿婆打了几顿也不长记性。那一次差点又醒不来了。夏天是吃菱角的季节，傍晚放学了，哥哥姐姐们一起结伴去池塘里勾菱角。没有人知道我也悄悄跟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掉到池塘里去了。至于什么时候被捞起来，我更是一无所知。无法忘怀的是睁开眼，我躺在床上，床边围了厚厚的一圈人。姐姐说菱角煮好了，以后不要再去池塘边了。第一次发现外婆的眼睛里混浊得没有一点光透出来，眼泪挡不住眼球里全是我。那一年，我五岁。
【三】阿婆说，你要好好读书，因为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只有好好学习，她们才看得起你。
从拿到她送的第一个书包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挣很多很多的钱，给她做一栋房子。房子不要很大，但是属于我们俩，我们可以生活一辈子。前面有一个院子，可以种菜饲一群鸡，养一只狗。最重要的是，我们再也不用搬家了。
我真是太讨厌搬家了！最早的时候，我们住在三舅舅家，三舅舅一家人因为养鸭房子空着。后来不养鸭了，回来了我们没地方住搬到别人家去借住。那户人家举家去了城里，乡下的房子就闲着了。土堆的房子弱不禁风，用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还是破的。墙上贴满了日历，大概是为了看起来美观一点吧！不知道又住了多久，房子的主人又出现了。又要搬家了，这次依然是别人不要的破房子。一间屋，废旧的家具。修了又修还是漏雨的屋顶，补了又补还是挡不住风的墙壁。雷雨连连的夏天就是噩梦，依稀记得被蚊子叮醒的夜晚。阿婆和大舅妈一勺一勺的舀厨房的水，一桶接一桶，舀到了天亮。
我总是望着帆布缝的天花板想：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硬朗多久？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不要谁看得起，也不要出人头地，我只要她安居。
后来，她最后一次搬家，再也没有人会赶走她了。那里应该不会漏雨了吧？
【四】阿婆说，滴水之恩，一定要记在心里，有能力要涌泉相报。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上过学还不聪明的阿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道理，大概是人生感悟吧！
阿婆生了四个儿子，儿子们成家了之后就开始居无定所。还能干活的时候自己的双手还能挣的一口饭吃，我出生之后她就是一直从舅舅们那里讨口粮。大舅妈和小舅妈是外婆带大的童养媳，大舅妈和阿婆亲如母女，连最后一口气都是咽在大舅妈的怀里。小舅妈就不一样了，她俩比其他婆媳关系还要恶劣。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小舅妈待我一直都是如己出。
暑假我又来了。但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破屋子条件差到点了蚊香还是蚊虫猖獗。阿婆不忍心让我和她一起喂蚊子，就把我“赶到”小舅舅家去住。于是我的吃住都在小舅舅家，只是偶尔才会去阿婆那里坐坐。那一个月轮到小舅舅给口粮了。阿婆领了二十斤米，随口说了一句：这是二十斤米是吧，那我拿走了。说完扛着米就走。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场唇舌大战开始了。小舅妈说，阿婆不相信她，硬是找人来称给阿婆看。八十多岁的阿婆哪里愿意和她一般计较，扛着米就走。小舅妈却来劲了，执意要称。后面的场景我就不做过多描述了。
我同一起走，阿婆扛着米走在前面，我低着头跟在后面。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没用，既扛不起米，也没有能力保护她。她走走歇歇，让我回舅舅家去，别跟着她。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舅妈欺负你。她笑了笑，说这是阿婆和舅妈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舅妈对你还是很好的，你多帮帮她，长大了要对舅妈好。不要因为一件这样的小事，就抹掉她对你的好。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回去是对还是错。但是我知道，阿婆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是为我好。
【五】阿婆说，做人要善良，要懂得原谅。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麻烦别人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都不容易。
阿婆信主，每周日都会去教堂，这个时候总能碰到一些讨钱的人。或许乞丐还不是种职业，或许乞丐这个职业就是从这时候兴起的。总之阿婆每次看到这种人都会掏出口袋里用手帕包着的钱，零零散散总是不多，但是这并不是她不给人家钱的理由。
阿婆有一个亲妹妹，是城里人。她见多识广，总是劝阿婆，说那些人都是骗子，职业乞丐。尽管如此，阿婆还是会偷偷给他们钱，然后叮嘱我不要告诉姨阿婆。
只是上帝对阿婆并不善良。那是最后一个夏天了，一直硬朗的阿婆脖子上长了很多小疹子，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看，医生说是淋巴结。然后打了一天点滴就消掉了，阿婆也没有太大意。谁都没有在意，可能是上火了吧！
大概过了一周，阿婆感觉呼吸不顺畅了。从来没有去过医院的阿婆说，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想去医院检查一下。于是大舅舅就召集四个兄弟，每个人出两百块钱带年迈的老娘去检查一下。三舅妈说，没有，一分钱都没有。然后搬着个凳子坐到大舅舅家一哭二闹，感觉受尽了委屈，甚至到地上打滚。村子上好事的人过来看热闹，里里外外围了一层人，把大舅舅家围得水泄不通。阿婆叫她不要闹了，丢人，让她回家。不听。我搀着阿婆坐在边上，阿婆说起身说：我给你跪下了，你走吧，别闹了。我抓住阿婆说不可以，把她扶到边上。阿婆噙满泪水说，如果不是实在难受，谁愿意去医院啊！说完摇摇头，让我去叫三舅妈的女儿过来，把她带走。
阿婆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出院了，算命先生说她抗不过这一关。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肺癌晚期。
出院之后住在大舅舅家，除了每天守着的我以外，四个舅妈轮流照顾。但是除了来探望的邻居，一般只有我在。八月是丰收的季节，收花生收棉花收菜籽，都忙。弥留之际，阿婆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一直流眼泪。大概是舍不得我，大舅妈是这样解释的。因为我还没有长大。
房间里，只有我俩。阿婆示意我低下头，我把耳朵贴着阿婆的嘴巴，她用很轻很轻地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好好读书，不要怪任何人。这是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们的相见在梦里。
还是八月，只是这年八月阴雨绵绵。
后记：
有可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有可能是“历史原因”——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遭遇都差不多。总之，我身边绝大多数人都和外婆有特定的情愫。“拥有一位外婆就像拥有一整支军队。外孙或外孙女因此获得一项特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人站在你这边，即使是你的错。事实上，特别是你错的时候。”这是我最近看的一本书上的句子，觉得很又感触，便摘抄了下来。这篇文章推荐两本书和一首歌，歌曲就是我在上面编辑的《阿婆说》。一本是倪萍写的《姥姥语录》，还有就是我最近在看的出自弗雷德里克 • 巴克曼的《外婆的道歉信》。不管你与外婆情谊深浅与否，这两本书都将给你对生活全新的认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