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祖父出生在清末辛亥革命爆发那年,少时念过几年私塾,青年时期被“抽壮丁”、接着又“卖兵”当“国军”,几经折腾后回归家乡务耕,过起朴实无华、平凡无奇的后半生,于二十一世纪元年寿终正寝。祖父一生历经三个朝代,走过了九十个春秋。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偏远农村还没有电,更无今日的视听之娱,精神生活极其匮乏。暇日听老人讲古是过去乡村一种常态,却也是小孩一种莫大的享受。
我三岁起夜晚跟随祖父母,起初为哄我入睡,祖父会在睡前讲一二个故事给我听。大多是民间故事,诸如《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之类,偶尔也会讲述一些自己旧时的当兵历史,如何被卖兵,又为何逃兵等等。
后来,这种模式便习以为常,睡前不听一二个故事我就合不拢眼皮。为解故事馋,居然提出相当无理的要求,竟同老祖父约法三章,每晚必须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祖父也欣然接受。
祖父的故事比晒着的油菜籽还多,可后来他老要说,故事越来越不好找啦。好像责怪我贪心要了他太多似的。
为了守约,更可能是为了方便,祖父逐晚分回讲起长篇的《三侠五义》、《绿牡丹》等书来。有时我会因听一回不过瘾要加量而“违约”,祖父也乐此不疲,甚至兴致上来时滔滔不绝连讲多回。这些故事陪伴着我慢慢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祖父读过《三字经》、《千字文》等蒙书,也看过不少的杂书;楷学颜柳二体,也善写行书;言传身教于我读写“人之初,性本善……”。我那时年龄太小只能听其音而不懂其意,好似鸭子听雷;茫然跟读,又有些似照猫画虎;现在想来,祖父就是我为人处事的启蒙老师。
祖父见多识广,我在生活中遇到些新鲜事物问其原理时,他会作详细解答。例如电影是胶片以每秒24帧连续图片得到活动影像,水轮机是由水流推动叶片旋转发电,广播喇叭是振动发声等等他都懂。少小的我颇受启发,开始对此类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时村里有文化的人为数不多,祖父也就理所当然成为家族事务的参与者,红白喜事、宗亲走访、修族谱开谱丁……,事事参与其中。
在耕种劳作之余他会看些中草药书籍,特别是那本《浙南本草新编》,几乎天天在翻。他精通草药应用,对本地药材的资源分布及其疗效了如指掌,闲暇之时常去山间林地溜达转悠,所到之处每见好药就采,带回后又晒又切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以前的农村缺医少药,村民要是有个小病小痛便会上门求医,对登门求助者祖父从不推辞。一番诊断后,若备用药不足他会随即出去对症采药。或内服或外敷,几日过后大多数患者都会药到病除。事后有些康复者会奉上一碗丰盛的点心(指闽南烧煮小吃,非糕点)作为酬劳,以表谢意。
祖父性情随和,是地道的农民,又心灵手巧。他是众所周知的插秧能手,每到播种时节便很抢手;在完成自家农活后,经常跑东家奔西家。常人不大会干的泥瓦匠活他也样样在行,哪家需要砌墙翻瓦、筑灶修墓的,他都乐于助人。
祖父家里有一套渔具,名叫扳罾(bān zēng)。经查资料,“扳罾”为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传统捕鱼工具,其“形如仰伞盖,四维而举之”,系敷网类渔具。
“扳罾”捕鱼时需现场组装,外形犹如吊车,一根粗长竹竿顶端吊着由四根细竹竿撑开的伞状正方形渔网,下端竖立于地面或岩石上,先手里拽着绳子把网放入水中,待鱼虾游到网的上方,及时提升网具,再用抄网捞取渔获物。
每到农闲时节,劳作之余,祖父便扛起行头去海边扳罾。也经常带上少小的我。这种富含趣味性的劳动我相当乐意跟随。凭借丰富的经验,祖父会根据时令找到适合扳罾的地点,选好位置下网,然后守株待兔式地静候佳音。
扳罾是个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起罾时连水带网一二百斤重,时机要靠经验把握精准,必须迅速出水,防止鱼虾逃脱,运用臂力,站弓马步,身体后坠,二臂用力交替扳。随着渔网出水,重量逐渐变轻,此时应控制好力度,不然会人仰马翻。
“十网九网空”,不是网网都有收获的。时无时有总是伴随时悲时喜:翘首以待发现空无一物时会让你垂头丧气;鱼虾满网上窜下跳时令人欣喜若狂。
“劳动长智慧,实践出真知”。当接连几网无收获时,这种现象表明鱼虾们活动过少,或者是聚集在别个区域。祖孙倆商议后决定向渔网周围水域抛掷小石块,有意制造“周边乱局”。惊慌的鱼儿会游动到相对安定的水域内待着,此刻起罾往往满网涌动、鱼跃虾蹦。
但这种方法未必屡施不爽,整片水域里没鱼任你搅动也无济于事。因此也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要变换一下扳罾位置,最好是能碰到鱼儿成群结队来往穿梭的水道。
丰盛的渔获物大小也会参差不齐,小甲鱼之类渔获物会按祖母的叮嘱当场给予放生,多数渔获物主要是用来丰富自家餐桌美味,有人收购时,部分也会兑换成现金补贴家用。
当获得大鱼时,祖父会格外珍惜,吃法也很有讲究。尤其吃淡水鳗的方法与众不同,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先将活鳗洗净,直接下到烧热的干锅里,让其翻滚到不动,成半熟,然后出锅掏去内脏,切块再次入锅加中草药和调味料用慢火炖。听说这样的吃法特别补身子。
在田间地头劳作时,也会偶遇珍稀药材,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祖父自然也就不会错过,顺手带回家以备后用。记得有一种忘了名的“神草”,祖父经常会取其根之汤汁加咸肉烧米饭吃,据说有强身健体之功效。天天与祖父如形随影,这些山珍海味当然也就少不了有我的一份。
祖父平常爱喝点小酒,但不多,最多不过小几两而已。那个时代风行抽水烟,似乎人人捧着个咕噜作响的水烟筒吞云吐雾,祖父却偏爱抽香烟,几乎没什么烟瘾,一包烟可抽十天半月。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从没生过大病,有点小病痛也是自诊自疗找点草药解决。八十多岁时他还会下地干活,这跟他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及草药运用不无关系,寿终之期只卧床半月后安然离世,没给家人什么麻烦。他的中草药应用知识没有得到应有的传承,作为后人我甚感遗憾,惭愧无地。
虽然祖父已离开快二十年了,曾经与祖父相处的美好时光画面不时会浮现在脑海中,缕缕温馨总是萦绕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