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伙伴
乡下里的小学校放学早,下午三点多钟,学生们就挎着书包,在操场里排长队,队排成两行,一行人多,一行人少,等老师口里的哨子一响,领头的转身带着队走出学校门,一行朝西,一行朝东。开始孩子们还老实,规规矩矩一个跟着一个排着队走,等旁边带队的老师拐进了自家的小路,后面的同学就赶上前面的同学,挤兑着,勾肩搭背,你捅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弄乱了队伍。
雨燕和小花头对着头,肩挨着肩挤着走,早就拉在了队伍后面,她们俩是密不可分的伙伴,同行同心,同心相吸,玩同一个游戏,读同一本书,奶奶说:好得呀,都穿一条裤子了。
两个人早就忘掉了英语课堂上罚跪时的惧怕和胆怯,估计那二十一个也都忘了,乡里的孩子不娇惯,性情也皮实,那样的事情既司空见惯又寻常不过,只要过了当时,往后都成了过往云烟。
小人书是令人着迷的书,她们边走边看,逐字逐句读着书里的文字,生怕落下一个字似的,向来闲书的魅力总大于课本,这是谁也解释不清的事情。两个人边走路边翻看已经入了迷,脚下的脚步就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头挨着头,痴迷到书本里去了。白杨树高大粗壮,树叶沙沙地响,路两边全是它们的身影。
"上吊!上吊!"傻子瓜二不知何时站在俩人身后喃喃着,像是自语,又像是给别人说。雨燕和小花一听见声音,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谁,于是继续读手里的书,却同时在地上跺了跺脚,吓唬小猫小狗一样,吓走了瓜二。瓜二本能地抬起胳膊做自我保护状,嘿嘿一笑,不甘情愿地走开了,看上去失落地很。
小人书巴掌大一块,携带方便,图文并茂,有彩色的有黑白的,有的是电影影片翻拍版印刷,有的是名家画作版印刷,可视性很强,单单只看图片文盲也看得懂。
她们俩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叫《屠户状元》的小人书,当看到背信弃义的儿子认贼作父对自己的母亲反目成仇,她俩恨不能揍上一拳,再看到侠胆义肝的屠户行侠仗义,将那狼心狗肺的儿子踢下河里,她俩长吁一口气,似乎已经陷入剧情,身临其境了。再看到做屠夫的做了状元和新娘子打趣。她俩竟哧哧笑出声来。
纯朴的心灵衍生着纯朴的情感,喜怒哀乐亦是简单而又纯粹的,好和坏就像戏剧里的故事,一目了然,不用费心解读。锣鼓喧天,粉末登场。演得都是简单的事情和道理。
"呜呜呜呜,"当她俩正沉浸在戏剧情节里不可脱身时, 只听身后一阵切切唧唧地呜咽声,回过头看时,原来是小花的妹妹小朵,才五岁,是个小美人,红色的小棉衣上头是粉嫩的小脸,一双大眼腈装了两包泪,扑扇着望着她俩。
俩人丢下手里的书,一起询问小朵,而小朵竟然止了哭不肯说,低了头,显出害羞地神态来,俩人相视一笑,知道是淘气犯错挨大人训了,远处正站着她的妈妈,远远地站在马路上,见和姐姐搭了话,自个儿就转身走了。
雨燕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小朵脸上的泪,说:"朵儿,别哭了,姐姐带你去玩。"小花轻蔑地哼了一声说:"熊样儿!"在小朵这里,有时候雨燕竟比小花还要像个姐姐。
天蓝云白地阔水清,两个大孩子领着一个小孩子在小陆河边玩,小陆河是从沟里流出来的小溪冲积成的,两边是几十米高的田地,中间是河滩,小陆河里的水径直流向不远处的清水河,清水河是大河,是流进黄河里的。
草春水暧,天早就热到不行,可水还是凉的,捏泥泡玩泥巴的游戏显然不合时令,河边浅滩处有小鱼儿贴着黄泥巴甩头甩尾地游,于是两个人解下书包扔在干燥处,挽起袖子给小朵抓小鱼玩,好不容易逮住一只,双手捧住移到小朵手心里,鱼儿紧贴在手掌上,瞪着眼睛看小朵,小姑娘竟是个胆子大的,尽管让小鱼甩着尾巴,自已也不害怕,鱼儿离了水,挣扎良久,头紧贴在人的手掌上,想游,游不了,只能甩尾巴,绕着圈儿地甩,气力不及,终于趴着不动了,奄奄一息。"放了,放了,快死了。"有一个大声喊,于是三个人簇拥着一只墨色小鱼苗投入水里,鱼儿一入水,立马活泼起来,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此时此刻,清水河两岸春草萌动,绿油油的麦苗翻着麦浪,远远地看见一伙人正乘了一辆骡子拉的大车趟水过河,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引得河岸上三个孩子驻足观看,两个大的站着看,有点眼馋神往,那小的心还在鱼儿身上,呛着阳光看了几眼,复又继续看水洼里的鱼。
车上是村上派去公社搞文艺演出的一伙人,衣服的妆卸了,脸上的妆还没缷,大花猫似的,车是平时村上拉粮食和运麦草的车,两个大轮子一个大箱子,后面长长的尾巴是突出来的木板,几个木板并成一块的,有一处不知何时断了一截,像一排牙掉了一个似的空着,但这并不防碍什么,车尾上坐的一排人都是年龄最小的,当骡子拉着车在公路上跑时,得得得,蹄子敲打着水泥路,像唱歌似的,车尾上五个人挤在一块儿,半截腿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自由地晃,他们唱一会儿,笑一会儿,都觉得在跑调,有人说:还不如听骡蹄子弹马路。于是全车的人都笑了。说这话的是晓雪。
晓雪年方十八,是花田村唯一的下放干部孙仁义的女儿,高中毕业,做过几天民办教师,代过几天课,村里给她当过学生的孩子都叫她孙老师。这时候,她早收起了悬在空中的腿,双手揽着膝盖半仰着靠在坐在车子中心的人背上,这一年雨水充沛,河水丰溋 ,漫至车身,河底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骡子在赶车人的鞭子下咧咧跄跄走的吃力,尾巴都没力气甩了,车上的人一惊一咤,不知是天生的好热闹,还是真的害怕,水溢上车沿,有的人湿了屁股下的裤子,突然车子一个大趔趄,全车人顺着一个方向倒过去,立马又倒回来,倒豆子似的。
"掉了,掉了",有人喊,果真掉下去一个人,是晓雪。晓雪抱着膝盖正好坐在车尾缺了半截的地方,刚才车轮子碾过河底一块大石头,向旁边一倒,晓雪就顺势落了水,清水河虽不及长江黄河那般大,但冲走人那也是常有的的事,车上人都慌了,两个男青年急忙跳进河里抓,水漫过大腿,西北人大都不会游泳,就在河里走着救,晓雪如果站在河里也不打紧,坏就坏在,她是顺着车一倒,掉进了河里,自己还没明白咋回事,人已经在河里扑腾了,好在两个青年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力气大,脑子灵,手脚灵敏,三两下抓住了在水里扑腾的人,这时骡子拉着车已经上岸,赶车的人没敢停,怕骡子停在河中间不走,一车人就得淌水过。
两个人一人拽着一个胳膊,将晓雪拉上了岸,晓雪从头到脚淋淋沥沥的,真正一个落汤鸡,脸上的妆洗了大半,东一块红西一块白,黑的眉毛涂了一脸水墨画,两个男的湿了两条腿,其中一个拖下上衣裹住瑟瑟发抖的哓雪,晓雪低着头打哆嗦,不去看给她披衣服的人,车上人都拥过来看,晓雪先是想哭,却扑哧一声笑了。
岸上的人也看呆了,雨燕和小花远远看着,目睹了整个落水救人的过程,心惊胆战的,由其看到那落水的人湿淋淋一身,禁不住打起寒颤,由其是雨燕,穿得少,不由举手抱肩,一回头,更是差点惊破了胆,原来两人竟顾着看河里的人,忘记了河岸上的小朵,只见她两手沾满了泥巴,蹲在泥地里,屁股坐进了水洼里,活脱脱一个小泥人。
担心害怕的是小花,姐姐照看妹妹,弄成这样,大人不打才怪,岸上的骡子拉着一车人走远了,三个孩子站太阳下晒衣服,下午的太阳落得快,开头还晒着全身,慢慢拐过对面小陆河的西岸的高地,就晒不到了,小陆河东面比西面高,太阳在东边的坡地上落下一道阴阳两界的线,其实是西边坡地的阴影。两个大的拖住小的赶紧往那阳的地方跑,跑到阳光里,太阳又下去一点点,赶紧又往高处跑,就这样,太阳落一点,她们就挪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线。衣服还没有干,泥巴稍微干了点,用手抠下来几块,没办法,两个大的托着一个小的垂头丧气往家的方向走。
晚上,雨燕趴在煤油灯下写字,一边写一边听,还在担心小花回家挨她妈的打,如果挨打,肯定会哭,哭了这边就听得见。
字写了十张,是语文默写生字,一个字写一行,十个字就是一张,熟能生巧呗。又开始写数学,应用题,有点难,不会做,问谁呢?奶奶?奶奶不识字,这时候还在门外的园子里给菜苗浇水,在门前的小溪里舀了半桶水,一步步提到园子里,一勺一勺浇到菜畦里,浇着浇着星星出来了,月亮也亮了。
雨燕做完了作业,出来看奶奶,也是关心隔壁的小花,眼睛往那边看,静悄悄的,心安了一点,奶奶坐在杏树下歇息,见孙女出来了,问:写完字没有。回答说:完了。奶奶起身收拾水桶,孙女抱着杏树下的蒲团跟在身后,蒲团其实是一个装着麦草的袋子缝制的,奶奶是小脚,不易长久站立,平日里锄草割麦时,站累了,就跪在蒲团上干活。
一老一少闩上门,回了屋,照例,孙女先睡,奶奶靠着墙,就着煤油灯,缝缝补补,一边缝一边说:人老了,眠花了,燕啥时候长大呢。雨燕闭着眼睛想心事,心事里有小花、小朵还有孙老师,她的晓雪姐姐。
第一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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