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网络小说

文 | 一鸣

首先说说什么是网络小说。从广义上来说，现在通过网络传播的小说都可以看成网络小说。但是，大众提起的网络小说，更偏向于网文网站上连载的小说，俗称“网文”，它们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感觉出来。

网络小说的诞生和发展，跟中国网络发展的过程密切相关。据我了解，大概是90年代后期，中国内地的个人机算机开始普及，那时候上网是一件时髦的事情，很多年轻人都赶上了潮流。有一些喜欢创作的人耐不住寂寞，就在一些文字网站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可能是一些文章，也可能是一些中短篇的小说作品。这就是网络小说最初的形态。

最初的网络小说很多是年轻人写的，着重表现年轻人内心世界里的喜怒哀乐。它们给人的感觉已经带着新时代的气息，不再像老一辈常写人生的疾苦，作品气氛也不那么沉重，节奏感也更轻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给人“小清新”的味道。那时候的网络小说还是以传统小说的手法来写，跟现在的网文比起来，它们更像小说，也更有文学的味道。

我初期接触到的网络小说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告别薇安》、《毕业之后一起失恋》这一类情感小说，接下来便是《诛仙》这样的长篇小说。到了后来，中国内地陆续出现了一些网络小说的平台，网文开始了商业化操作，之后的网文小说便慢慢变了味道，跟传统文学的差别越来越大。

看待现在的网络小说，需要把它看成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如同日本的动漫文化一样。网文有自己的文化气氛，有自己成熟的市场生态，这些东西跟传统小说并不相同。我认为现在狭义上理解的网文，跟传统小说已经不是相同范畴的东西，所以不能以传统小说的角度去分析或者批判网文，它们之间的属性和标准并不一样。

网文经过十几年的发展，现在的体系已经很成熟。可以这样理解，由于网文作者数量极多，这些年来能写的题材都写得差不多了，所以网文写手为求生存总是不断去尝试开拓新的领域。于是，产生不少看起来奇奇怪怪的题材，每个网站也渐渐形成它的主流作品风格。网文会分成男频和女频，它们会有各种对应的主流性别人群。比如起点中文网就是男性读者居多，这个网站主推的作品类型也是照顾男性读者的口味，以玄幻、仙侠、都市类的作品居多。云起书院照顾的是女性读者的口味，以言情类小说居多。作品特色上，磨铁、黑岩这些网站主打灵异小说，晋江主打少女向言情小说。

到了现在，主流网文小说都是虚构类作品，偏向于幻想而不是写实。比如各种穿越重生的题材，在异世界称雄争霸。就算是现代都市的言情小说，作品中也会加入一些不太现实的元素，比如女频常见的霸道总裁，男频都市小说常见的特种部队护花使者，有超能力的男主角。总之这类作品会跟现实拉开一段距离，让读者有想象的空间，让他们在各种不太可能的情节当中感受到愉悦感。大家可以看一下各大网文平台推荐的主流作品，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风格。

网文常见的问题是不合理，以及套路化创作。特别是初次看网文小说的作者，可能对某些现象不理解，会觉得莫名其妙。比如常见的穿越重生题材，在第一章，主人公总是以各种理由莫名其妙地死去，然后在小说世界中复活苏醒，换了一个新的身份。而问题是，这个身份跟死之前的身份没有任何的联系，死前的知识和经验在复活后完全用不到。所以，就算没有开头死去的情节，对后面的故事完全没有影响。但为了标明是所谓的“穿越重生”的流派，不管怎样，先死了再说。这样处理就会显得很生硬，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怪异感。又比如“异界重生”流派，常见的情况是，一个现实中默默无闻，甚至很落泊的人，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会变得异常厉害，建立霸权。在地球混得不怎样的一个人，到了另一个世界甚至用不上地球的知识经验，反而能称王争霸，这显然很可笑。

其实我相信很多作者都知道这样的设定很幼稚，但别人都这样做，他也这样做，于是相互跟风就形成了所谓的“流派”。我认为流派的出现，就是网文跟传统小说划清界线的开始，它们两者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原创性。原创性和跟风套路化相对应。事实上，早期的网络小说基本上都是以传统小说的风格去写，因为那时候的网文市场还没有定型，各种类型的作品是第一次出现，它们当中有不少还具备浓郁的文学性。那个时期的网络小说也不会像现在的网文那样，动不动就过几百万字。它们看起来还是比较像传统的小说，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作品之间的辨识度很高。传统小说注重精神指引，更偏向于作品有没有对读者的世界价和价值观进行引导，这一点相信读者还是能感受出来。而现在的网文，有些读者把它们称为“爽文”，除了看的时候觉得痛快之外，看完之后没有什么大的感触，也没有什么精神层面上的收获。所以这一类作品也会被批判为快餐文化。

网文常被批判的地方还有三观问题。之前我看过一部修真小说，开头就是杀人夺宝的情节，男主认为杀人是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后来我了解到，这种所谓的“杀伐果断”竟然是主流价值观。还有现在的男频小说，常见的套路就是“拉仇恨，反打脸”。这些作品传达的精神很多是负面暴戾的东西，对它们的主流读者青少年群体有不良的影响。对年轻人来说，网文是一项影响广泛而深远的文化现象，它所倡导的主流价值观肩负着重要的社会责任。我个人认为，如果中国的网文要往更深的层次发展，这些明显的糟粕需要得到整治和改正。

网文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者太多，竞争太大。正统的题材过度消耗，读者觉得没有新鲜感，作者没有收入，于是他们不得不想一些另类的点子吸引读者注意力。有的作者发现写一些“敏感”的内容会获得很高的关注量，于是他们就会继续写这些内容。当这部作品火了之后，其他作者就会眼红，要么跟风，要么尺度更大。在这样的竞争气氛下，整个大环境的主流价值底线就会越踩越低。一部作品一开始偶然写写情色的擦边球，可以带来更高的阅读量，于是这个作者会越写越多，读者越看越欢。跟风作者越来越多，于是相似的“肉文”越来越多。这些作品可以带来收入，网文平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台的默许更是加剧了这样的风气。直到上级部门出政策大力打击，然后来一场轰烈的整治，网文平台哀鸿遍野。这样的整治过后，价值底线又被提高。但过一段时间之后，总会有人又会试探，一旦发现网站不追究，这样的风气又会慢慢恢复，直到下一次打击的到来。

在这种竞争和跟风之下，网文的题材不断被开拓，作品分类也不断细化，会产生一些看起来很特别的题材。比如 穿越异界重生，死后回到生前，重生为动物野兽，穿越到电影小说，在现代都市修仙，成为游戏中的角色打拼，超能力下的末日逃亡，借助道具称霸……有很多作品并不围绕故事展开，而只是围绕那些奇怪的设定规则展开，比如到哪里升级，要去哪里获得什么装备，然后去哪里打个魔王。像是这样的作品，看起来都不像我们熟悉的小说。所以网文跟传统小说没有什么可比性，也不能以传统小说的标准去批判网文。

在我看来，现在的主流网文体现的并不是文学性，而是想法上的猎奇，点子的展现。网文跟传统小说的关系，类似于抖音视频跟电影之间关系。前者看起来杂乱无章，缺乏条理性和内涵深度，观众喜欢看，是因为他们觉得有趣轻松不费脑。这也是我觉得网文的现状，第一关注点是新奇有趣，而非故事性和有趣性。所以，网文的读者不关注作品是不是合理，是否有教育意义，能产生猎奇感才重要。网文的编辑给作者建议，常常也叫他们怎样设有趣的点子，而不是教他们怎样把故事写好。对网文来说，新奇的点子更容易被接受。如果在新奇的基础上还能体观文学性，那就更好。只不过在网文的写作方式上，文学性不容易体观。

网文的写作方式要求快更新，稳定更新，最好就是每天更新几千到上万字。所以网文的写作任务很重，每天写几千字，很容易把写作的新鲜感消耗完。当一个作者心情烦乱而又不得不更新的时候，他没有什么耐心进行精细的环境描写（网文读者一般也不在意这些东西），也没有耐心对人物进行精细刻画。身为一个写作者，也在写作圈子呆了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我知道大多数作者都会有不想写文的时候。休息一段时间再写，作者又能写得很好。但在不想写的时候被迫去写，写出来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网文作者就是没有休息的机会。在不想写的情况下，作者一般只是用粗糙的语言把故事过程说清楚，好完成当天的更新任务（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情况，但如果有这样虔诚的写作者，我会对其诚意致敬）。被迫去写的文字，文学性自然难以提升。在这样的写作方式下，网文作者如果要持续日更，一般会采用存稿的方式。每天写六千字，存三千，更新三千，在没有灵感的时候就用存稿顶上，有灵感的时候就多多补充存稿。网文日更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还是因为竞争激烈的关系，日更的写手更有优势。慢慢地，日更变成了网文圈的一种默认的规则，想出头的作者都不得不日更。

传统小说的收益一般来自纸书出版，影视改编。网文小说当中，原创性比较高，或者人气比较高的作品可以获得同等的机会。但跟风类网文，收益来源就比较单一，就是读者的订阅分成。网文小说跟传统小说很明显的不同就在于长度，对传统小说而言，几十万字可能已经完结，但对网文来说只是开了个头。很多网站都规定作者更新N万字之后才能上架，之后的章节就是付费章节，读者按章付费，每一千字大概收费0.1元（这个价格可能变了）。如果作品上架之后，作者在一个月更新了10万字收费字数，有1000个读者订阅。那么当月的作品的收益就是 100000 / 1000 * 0.1 * 1000 = 1万元，根据分成协议，一般平台占3成，作者占7成，那么这个作者月收入就有7000元。10万字平均下来每天更3500字左右。所以，从这种收益方式来看，作者如果要获得高收入就要拼命更文，一来获得更多订阅读者，二来发布更多订阅章节。

现在的网文同质化很严重，每部作品都差不多，读者看作品A再看作品B也许感觉都差不多，一部作品火不火，很大程度上是运气问题。同一个作者第一部作品会火，第二部作品可能会“扑街”，当作品好不容易火起来之后，作者就会拼命把它写长，这样作品的收益会越来越高，甚至可以靠一部作品活一辈子。从这种方式来看，注定了要赚钱的网文需要写很长，所以热门的网文都是几百万字，甚至上千万字，直到作者觉得不差钱而且腻得写不下去了，他才会完结作品。

网文作品的字数这么长，真的能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吗？如果用传统小说的写作手法并不容易，而用套路化写作都相对比较容易实现。所谓的套路就是相似的情节反复出现，下面是一种玄幻小说常用的套路手法，就是不断换地图，到了某一个地方，主人公的实力很弱，受到欺负，然后他通过各种方法变强，最后战胜敌人。然后又到另一个地方，那里有比他强很多的敌人，他又被欺负，然后又通过各种方法变强，又战胜敌人。就是这样的模式不断重复下去。而有些注重升级的作品，可能把实力体系划分成一百级，让主人公从第一级开始修炼，一边打怪一边升级。

说到这里可能有朋友会有疑问，这样的套路反复出现，不会让人厌倦吗？确实会有这样的问题，所以怎样避免这个问题，也要看作者的写作能力。就我看过的网文作品来看，有些作品确实没有办法驾驭，在一致性做不到位。比如到了某个情节，作者没有编下去，就设计了一场天灾人祸，把所有相关的角色全部杀死，相当于把之前的情节全部斩断了，然后主人公到了另一个地方去，重新开始故事。我也看一些作品，本来故事背景发生在现代社会，写着写着，作者发现故事不好展开，或者他有更好的想法，然后突然来了一个穿越桥段，相当于将之前的故事弃掉，换一个古代背景接着写。如果按传统小说的创作手法来看，这样的处理手段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负责任的。但是网文作品的读者一般会有很好的包容性，就算作品转折突兀，他们也有可能继续追下去。这大概也跟网文的连载机制在关，读者每天都追看同一部小说，已经形成习惯了，又或者长期追文的过程中，跟作者产生了友谊，所以他们的包容性会更强。

如果写作者不急于写小说赚钱，我不建议他写网文。如果作者写的作品本身是偏向传统小说，我不建议他拿到网文网站签约，基本上作品会沦为炮灰。编辑基本不会推荐，比较好的局面也就是叫好不叫座。看看上面的关于字数的分析，如果没有几百万字的规模，去网文网站也赚不了钱。

如果作者打算通过写网文获得稿费，那么快速更新就比较重要了，作者需要练习写作速度，协调生活和写作的平衡，让自己达到日更六千字而不觉得勉强。另外，最好还要学会存稿，以备不时之需。网文写作的签约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上文提到的分成签约，作品的收入看订阅人数，总收入按一定的比例跟平台分成。另一种是买断形式，以千字N元的价格对作者的作品进行一次性买断，之后作者看字数写作拿收入。对写作新人来说，如果能够走买断的方式，建议主要走买断，这样收入有保障，更容易有动力坚持下去。

网文写作新人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网文写作的门槛并不在于写作，而在于获得写作收入从而长久写下去。网文写作的更新方式需要长期的体力投入，在写作初期不容易获得稿费，这一点容易造成心理落差，所以网文写作对新人的心态要求很高。网文写作有可能会有一个漫长的寂寞时期。有的作者需要写过几部作品，付出了几百万字的代价才找到一些门道，也通过长时间的付出获得编辑的认可，从而获得一些推荐机会。他们一直在熬，熬着熬着，某一天突然运气来了，就可能作品大火，所谓的成为大神。而更常见的情况是，作者不断写，不断摸索，不断修正，一步步写出符合规则的作品，稿费慢慢提高，最后获得可观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