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的鱼
文／青年太白
我和铁柱是四年大学同学，也是四年室友，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以他对我的不信任开始的，也是以此结束。我看着他的录取通知书，说是他室友，他不信，于是他趁我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从报到处溜走，哪怕后来我走进了我们明亮干净的宿舍，他还认为我是跟到家里的骗子。
也是，哪有仅凭一张录取通知书就能判定对方是自己室友的呢？
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确实早就知道这个喜欢自拍喜欢把自己从未实践过的金枪不倒挂在嘴边的臭屁家伙将会成为我的室友，将与我一起走过精彩纷呈的大学时光。
我和铁柱的第一次交流充满了不信任的味道，或许是基于此中的反省，后来我们的聊天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警惕心思。
我们敞开了心扉，开始了无边无际的畅聊。
我们坐在草坪上数着漫天星光聊，也在店子里咬着烧烤一口酒一声吆喝着聊；
我们趴在外滩边上望着东方明珠下的滔滔江水聊，也在安吉的竹海和绍兴的小桥流水中聊；
我们会在成都小巷的红墙白瓦下聊，也会在橘子洲头的凉风晚亭里聊；
哪怕现在，我们已经毕业了，也还在饭桌的两头对聊。
基于信任，我们聊过很多东西，发自肺腑的把心里的感受掏出来，所以，再不着边际的东西，都能被我们赋予一种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活力与洋溢激情的味道。
我们聊的东西大多都有了结束，然后搁置于过去的那段时光里，静待着某天心血来潮再度像纸屑一样片片翻飞，可有那么一件事情，怎么梳理，都理不出一个结束来。
饭桌对面，铁柱问我：“不是说，幸福的故事大多相似，不幸的故事各有各的不幸吗？为什么咱俩以前的那些故事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
我说：“这证明了两个道理，一，相似相溶，所以我们现在还能够一起坐在这里，二，那些不是不幸，只是你还没体会到幸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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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个在铁柱嘴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孩，是大一军训刚结束的时候，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遥遥望着他和一个高挑的姑娘从宿舍楼外的路上并肩走过，于是那天下午就听到来自福建安溪的家家，用他们特有的闽南普通话转着圈嚷嚷道：“铁柱真尼玛不够朋友，女朋友来了也不给介绍下，要不是恰巧碰到他们也在喝奶茶，我就差点不想和铁柱成为好兄弟了！”
我问家家：“为什么他不给你介绍他女朋友，你还要和他做兄弟？”
“因为他女朋友漂亮啊！”
确实，虽然我只是遥遥瞥见了一眼，也能感受得到，那女生长得应该不错，至少身材挺棒。
晚上铁柱回来后，我问他那是不是他女朋友，为什么不给兄弟们介绍认识一下，他递给我一个白眼，以一贯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姿态说道：“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要给你们认识？”
在我即将对他出手之前，画风一变，他坐回床铺，成了一个纯朴敦厚的西南汉子，低头看着交织的双手，叹气道：“几年前就是前女友了，连我自己都好久不见，还介绍个毛线！”
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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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一些现在看来幼稚可爱的理由被取笑调戏，或许是爱打小报告，或许是木讷呆板，又或许是像口齿不清这样的一些先天缺陷，小玉就属于最后这一种，她很漂亮，眼睛漂亮，笑容漂亮，腿也生得好看，可就是手长得有点瑕疵。
很多同学喜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男生私下对班里姑娘评头论足时，总是会不忘提到小玉不那么漂亮的手，当然，这种比较上产生的瑕疵更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尤其是小玉还是个比较漂亮的姑娘，自然轻易就唤起了男生们心底的呵护保护欲。一些女生察觉到这样的情况后，对小玉也就生出了排斥感，谁让她不够优秀却能获得那么多关注呢。而且小玉还不惮于暴露自己的柔弱。
初一的时候，铁柱第一眼见到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心脏就被狠狠抽了一下，只是一眼，他就发现了她，似乎整个教室，只有一个明亮的她。
大概少数民族的同胞天生有种对一见钟情的笃信吧，铁柱这个藏回混血的家伙，懵懂之时对爱情就有种坚贞不渝的信仰，就像那些部落里的勇士一样。
他那个时候就对自己说，这个姑娘，我想保护她！
在铁柱眼中，小玉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想谈恋爱的时候不会藏着，需要呵护的时候也会直接表达出来，就像他第一眼所认识到的那样，她就是那种并不光亮，却能让看到她的人清晰体会到其明亮所在的姑娘。
所以她很快有了一个对她很好的男朋友，但那人不是铁柱。
因为铁柱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女孩子，他想保护她，想温暖她，却只敢梗着脖子守在她的身边，只要再稍稍靠近一点就会有种发自内心的战栗和恐惧。
在他的心里，自己就像个勇敢守护着荣誉的骑士，然而，最终得到幸福的却注定不会是骑士。
因为骑士的勇敢无畏是在策马征战而不是在享受荣耀，他们可以为了守护心中的荣耀马踏八方冲进黑暗，却往往在能够接受荣耀的时候选择策马扬鞭离去。
因为心中的荣耀，更因为心底的怯弱。
很显然，那时候像铁柱这样的骑士不止一个，于是铁柱心中的骑士精神更加清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就这样做着一名骑士也挺好。
毕竟，骑士是自由的，没有樊笼笼罩，更不用担心因为太过靠近荣耀而被强大的光芒灼伤，被巨大的压力拖垮，来去如风，落得潇洒自在。
最重要的是，铁柱觉得自己还守住了心里的荣耀。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民族勇士。
为了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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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时候，那个对小玉很好的男生离开了，为了高中。
而那些像铁柱一样的骑士大多早已丢盔弃甲，最后仅余一两个荣耀之光越发黯淡的散兵，盲目游荡在广阔的草原上，只有铁柱，还在心里竖着他的擎天之柱，为了当初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对于很多骑士来说，他们之所以自由，是因为荣耀之光只生长在心中，所以任它旺盛或是熄灭，也只有自己的胸口能够感受到。
铁柱原本也以为是这样。
可当小玉的情书摆到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世界哪有那么简单。
第一次的时候，他拒绝了。
因为怯弱。
后来听说小玉大哭了一场，铁柱这才回想起来，前面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早就不太像个骑士了，或者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抛掉所谓的骑士精神，实则更加纯粹的骑士了。
于是他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勇敢，任由胸口的荣耀之光疯狂燃烧，坦然迎接那座曾经令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樊笼，享受着被赋予荣耀的样子。
其实，他没明白，那还是骑士精神。
为了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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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战战兢兢的对待着这份难得的初恋，因为他的心中只有守护，所以在恋爱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毕竟除了保护，还有许多的事情可以做，需要做。
可是有些变故就是这么突如其来。
在铁柱和小玉堂而皇之拉起手的两个星期以后，2008年的5月12号来了。
汶川大地震。
而他们，就是在汶川。
那个下午，天地一片动荡，大半个中国都感受到了汶川的力量，正处其中的铁柱自然清晰体会到了那种毁灭性的创伤。
在一片混乱中，铁柱冲出了教室，冲下了楼梯，跑到了操场上，和她一起。
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真正拥抱了小玉，极其用力的。
那个时候，楼房还在坍塌，世界还在摇晃，铁柱却觉得自己从地狱走到了天堂。
后来小半月的时间里，他们这对青涩的恋人就是在操场上互相取暖着度过的。
铁柱用他的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尽自己努力保护着她，余震来了，他抱着小玉，哪怕自己同样慌乱，却还是坚持用拙劣的镇定抚慰着她；没有食物了，他想尽办法找来吃的，一股脑全都给小玉塞去，然后露出一个自信灿烂的笑容；得不到外面的丁点讯息，铁柱就在夜晚寂静时，给小玉描绘着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未来，用以排遣内心的彷徨。
在这样一个全世界都为他们祝福祈祷的时候，铁柱发自内心的为她祈祷，并对自己说：这个姑娘，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守护。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铁柱才真正意识到那句守护的意义。
不再是为了部落一般的骑士精神，而是从灾难中走出来后，对简单平静生活的向往。
为了守护。
4
灾难过后，不仅带来了死别，也带来了很多生离。
铁柱和小玉都离开了汶川县城，各自去了一处当时看来距离遥远的地方。
这对年轻恋人隔着一个汶川地震遥遥相望，铁柱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着守护，每当想她的时候，就在信纸上写下思念，写满了，就寄出去，而她也总是经常给出回应。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相互通了很多信件，铁柱心心念念着，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等毕业了，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因为在他的勾勒中，他和小玉要去同一个城市上大学，然后和许多温暖感动的故事一样，继续着美好的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玉的一个闺密告诉铁柱，小玉有男朋友了。
为什么？
铁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蹦出这个问题。
可是他知道，这个问题别人谁也不能给出答案。
问小玉？铁柱问不出口。在那么一刻，铁柱觉得自己又重新变回了曾经的那个骑士。
原来，自己从来都只是那个马踏八方无所畏惧的骑士吗？
铁柱第一次对小玉心生怨气。
哪怕那束荣耀不再对准我的胸口，你也应该告诉我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联系，这次，是铁柱选择被怨憎包围，紧紧围住胸口那团荣耀之光，假装它已经熄灭。
像个策马扬鞭潇洒离去的骑士一样。
为了守护心中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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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铁柱能清晰感受到被怨恨包围的温度，因为他从未停止过对小玉的思念，思念不止，燃烧怎么会停？
于是，高考结束后，他描绘的那个重要节点到来之际，铁柱再次想办法打听到了小玉报考的学校，知道了那个学校所在的城市。
因此，他也去了那座城市，离小玉的学校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在填下志愿的那一刻，铁柱突然发现那股浓烈的怨气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于是铁柱胸口的温暖也愈发能够被感受到。
只是那温度不再灼人。
某天，我问铁柱，她现在有男朋友没有？
铁柱：听说有。
我：听说？听谁说？
铁柱：听她说啊！
看着他没有多少光泽的眼睛。
我：走，周末陪你去看看她，我倒是想欣赏下能把你困住这么多年的妹子有着什么奇特魅力！
那个周末，我和铁柱两个坐上车直奔小玉所在的学校而去，铁柱甚至都没告诉她他要来。
所以在我们走遍整个校区，拍了无数张照片以后，直到离开，都没有见着她一面。
再次站在学校门口。
铁柱：我只是想或许会来场偶遇呢！
我：很简单，告诉她，我们来了，肯定能偶遇到。
铁柱：那还叫偶遇吗？
我：怎么不叫？你又没告诉他你几点到正在哪里，如果什么都不告诉她，然后遇到了，那就不是偶遇，是奇遇了！
铁柱：有那么夸张吗？
我：就是有，因为今天周末，她在不在学校都是个问题。
我还是执意要求铁柱打个电话给小玉，但他没有，他说，就这样走过每一处她走过的地方也好，也许在相片上，我们能有过那么几次隔着时光的合影呢！
我斜眼看着他：不该文艺的时候，你丫比我还文艺。
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从面前走过，男男女女嘻笑打闹。
铁柱说：他们真好，天天守在一起，还不知道分离的味道。
我：嗯，可迟早是要分离的。
因此，自始至终，我也就只是遥遥望见过小玉的一个侧影。
或许是个让人心生明亮的女生吧，不然怎么能让铁柱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呢？
其实那天下午，我也想问，为什么？
6
饭桌旁，我和铁柱面对面坐着，他低头猛扒饭，完事后用舌头剔着牙，说：
“组长让我把小玉的联系方式删了。”
组长是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也是铁柱的女朋友，他们没有一起经历过地震，铁柱也从未在面对她时提过什么骑士精神，他们只是在平淡与吵闹中度过了许多个普通的日夜，他们的感情也很普通，普通到一辈子就这样也行，可以有波澜，但平静如水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两双眼睛大小相对。
“我很不明白，和组长在一起后我也没和小玉怎么样，现在就是一个简单的朋友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我删掉她的联系方式？”
看着铁柱分外纠结的表情，我放下筷子。
“再正常不过了，就像当初你暗恋小玉被人家发现一样，永远不要低估女生对你情绪波动的敏感程度。组长和你在一起三年了，以前连你的微信都不屑去看，现在为什么让你断掉联系？前者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后者出于对你的了解。她可以相信你对她感情上的忠诚，同理，她也完全可以相信你对自己承诺的忠诚，所以，小玉的存在对她而言本来就是一个炸弹。”
“可是我早就说过只想和小玉成为朋友，能够互相关心的朋友，从那种过去走出来的感情你不明白的，我想把她当做亲人。”
当做亲人。
这个解释我听过不下十遍，铁柱总是从自己最简单的角度出发想去保护别人保护自己，可问题不就是出现在这上面吗？
我：听说过相濡以沫的故事没有？
铁柱：听过，不过你说说看。
我：两条鱼因为涨潮被推到岸边，退潮后留在了江岸的水洼里，水洼干涸，两条鱼就要被晒死了，于是它们互相吐唾沫到对方身上，用尽自己的力气保护对方，相濡以沫很感人吧？可是，到下一次涨潮的时候，它们就会被江水带回去，然后摇曳甩尾各入江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你很想坚持曾经的守护，可是也应该要想到，你们早就各入江湖，畅游在一片没有对方的世界里，那样的坚守，对你对她，意义何在？
铁柱：这就是相忘于江湖？
我：对你而言，应该要是这样的。
铁柱嘴唇蠕动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其实，那时候她没谈男朋友！
我：哪时候？
铁柱：就是我们去她学校那时候，你说或许她只是假装有男朋友呢！没想到还真是，我也是很后面才知道。
我：为什么？
铁柱：不知道。
我看着铁柱神色莫名的脸庞，心内突然翻江倒海一阵狂涌。
他为了她特意跑到这座城市来，她却骗他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
是想告诉他要各自相忘于江湖吗？
还真是有趣得可怕。
我轻轻敲着饭桌，一时哑口。
回来的路上，我和铁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快到楼下的时候，我突然转身对他笑道：或许有时候我们会感到深深遗憾，不是发现那人越走越远，而是等到人家已经走远了，我们才意识到，都是因为自己先把别人推开了，那人才走远的。
铁柱：大概是吧，所以只能相忘于江湖了？
我：那是你还没走出你的保护怪圈，我觉得，相忘于江湖的那两条鱼，在各入江湖以后被滔滔水浪推散，就只能喝着自己江湖里的水，可如果有一天，它们听说另一条鱼又搁浅在了岸上，千里万里肯定也要游过去的。
而在此之前，它们的江湖里还有那么多条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