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黄灯
小时候家里照明用的是煤油灯。
通常煤油灯是挂在煤火台旁边的墙上,灯的上方有一个灶王爷的画像。我娘就在煤油灯的灰黄的光线里,做饭炒菜,不亦乐乎。煤火台很长,中间是火塘,紧挨的是温缸,冬天从里边舀热水洗脸,火塘两边放着锅碗瓢盆。靠墙的里侧是炕,冬天一放学,我们都喜欢上到炕上,伸出小手,烤火取暖。
有时娘会把煤火台的东西搬下来,放一张小板凳,叫我坐在上面烤火。我伸出两手,放在锅的两侧,头和身体前倾,好像要把锅整个端起来。我最喜欢不做饭的时候,把火烧旺,坐在煤火台上,一会儿就把身上烤的热乎乎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煤油灯挪到吃饭桌这边,一家人围在一起,一边呼噜呼噜喝着糊涂(玉米糁稀饭),一边聊天,一家人热热呼呼,其乐融融。
其实我们主食吃的是红薯,稀饭喝的是糊涂,里面放有玉米面做成的小饼。下饭的菜是自家做的萝卜条咸菜或者黄菜。黄菜是腌过的白菜,之所以叫黄菜,是把不好吃的,发黄的,准备扔掉的老白菜帮,过开水后,投进大缸,再压上一块百十斤的石头,经过一两个月发酵后,颜色黄黄的,揭开缸就可以吃了。那时候,家家都腌黄菜。
那些好吃的白菜过开水后,挂在铁丝上晾干后收起来慢慢吃,叫烧白菜。
我家的黄菜特别好吃,娘炒的也好。有一次。邻居一个大人,说是去城里拉货回来晚了,家里没有饭了,就摸黑来到我家,说是来串门。问他吃饭没,他扭扭捏捏,吭吭嗤嗤,最后说还没吃。我娘给他盛了一大碗糊涂,又端来一小盆黄菜,他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糊涂喝完了,又加一碗,还吃了我家三个黄菜小凹馍。
尼玛,他还真能吃。尤其是那小凹馍,是用玉米面拌黄菜摊在小凹里烙成的面饼,焦黄焦黄的,可好吃了。
后来,村里通了电。哥哥千挑万选买了两个五瓦的电灯泡,是磨砂的,通上电,颜色黄黄的,我们就叫它小黄灯。
家里有了电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我娘坐在凳子上纳鞋底,哥哥拿着自制的乒乓球拍,端着一个球在屋里来回跑着颠球。姐姐把纺棉花机搬出来,嗡嗡的开始纺线。晚上我也很少出去打鸟摸瓜了。我跑到院子里,又进到屋子里,出来进去,在小黄灯的光线里,喜出望外。我拿出口琴,对照简谱,居然也能吹出一整首歌来。
其实哥哥买了两个小黄灯,在后院的干棚屋里,也安上了一个。这是我住的地方。墙上用黄泥抹的光光的,还有一股清新的泥土香味。靠墙放一张小床,就是我睡觉的地方。我找来几张报纸,一张张沿墙贴上去,显得干净整齐。我至今还记得报纸上有中国帮助巴基斯坦修建喀喇昆仑公路的消息和齐亚哈克总统讲话的照片。
那时候我们村也住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们叫青年队。我经常去他们那里玩。他们的宿又干净,又利索。各人的床头都贴有不同的报纸。不知是谁在墙上画了一幅小丑的画像,头戴礼帽,表情奇怪,两撇胡子,好像一脸坏笑。我比猫画虎,在我的床前也画了一幅这样的画,也用毛笔写上了“小龟孙”。在小黄灯的柔和光线里,小龟孙静静的陪伴着我,似乎也并不讨厌。
有了小黄灯,娘还是不太习惯。每天我放学回家,都见娘摸索着在黑呼呼的灶台前忙活。
“咋不开灯?”
娘笑笑。“能看见。”
我随手打开小黄灯。埋怨娘有灯不用。
每天都是这样。有时我会用很严厉的口气对娘说:
“为什么不开灯?有灯为啥不用?”
娘又是一笑。
其实我知道娘是不舍得用电。可别人家的灯比我们的灯亮的多,人家还整天灯火通明。我心里感到很窝火。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小黄灯是又喜欢又不喜欢。我在干棚屋里看书学习,大部分时间也还是习惯点煤油灯,我感觉它的灯光更亲切,也更聚人气,学习起来也更容易聚精会神。
家里的小黄灯很神奇,三年过去了,别人家的灯泡更换了几次了,可我家的小黄灯却始终坚守阵地,柔柔的灯光见证了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有几次,我说把灯泡上的灰尘擦一擦,哥哥马上说:不行,一动小黄灯就坏了。
就这样,我们每天都惦念着小黄灯,恐怕它哪一天突然坏掉了,不辞而别。每天一放学,我们就急忙进屋看看小黄灯,只要它还亮,我们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有一次,哥哥和村里很多人去外地修路,等他一回家,马上就问:
咱家的小黄灯还亮吗?
后来,两个小黄灯都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记得上房屋的小黄灯烧掉那一天,我的心情很坏。哥哥姐姐拉着脸,也像丢了东西。毕竟,那是我家第一个灯泡。
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揉她的眼睛。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早点换大一点的灯泡。
以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离家单飞了。每次回家,娘都要不管不顾的去灶台给我们做好吃的。她似乎还生活在煤油灯和小黄灯的灯光里。
每次从老家出来,要回工作岗位的时候,娘都蹒跚着脚步坚持送我出家门。走远了,当我远远的回过头来,看到娘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她揉眼睛的动作,使我忍不住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