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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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 第三期写作活动
1
你正蹲着,抱起胳膊,盯着一只乌龟。
椭圆形玻璃缸里,水过半,水草勉强插在细薄的泥沙,乌龟墨绿色,四肢伸出,轻微划动,拨乱凝滞的水,像一只金鱼般被对待。那是丽丽留下的金鱼窝,金鱼昨天死掉时她哭得很凶,你很会安慰,并和她一起把金鱼埋在了宿舍楼外的树下。金鱼2元一条,乌龟5元一只。丽丽告诉你应该把水倒掉,或者留下一层,乌龟不会呼吸,它们只会憋气,可以憋很久。你很听话,拿起玻璃缸,倾斜,并齐手指盖住缸口,水从指缝流进脸盆。现在好了,水草倒在泥沙上,乌龟趴着,沿着缸壁爬了一圈,像在大口呼吸。你也轻松了,跟着它舒了口气。玻璃缸放在属于你的小书桌上,你把它推到右上角,化妆品成了背景,变得模糊。你回头看,丽丽坐在属于她的书桌前吃薯片,刷电视剧,咯咯笑,关于金鱼的悲伤她已经忘了。光从半人高的窗口泼进来,室友手机里发出磁性、深沉的男声。这是一个无课的下午,你刚从校外带回一只小乌龟,在手心里捧了一路,男人把你放下后,你小心翼翼,进了校门,进了宿舍楼,进了寝室。圈圈,你自言自语,敲了两下缸壁。
男人是你的老师,大你二十岁,你叫他王导,导弹的导,每次你从嘴里吐出这个字的时候,都觉得坚硬,很容易想到攻击,战斗,远处的硝烟,倒塌的房屋和无家可归的人。他说别这么客气了,就叫王哥,或者老公。你喊不出口,他摸着你大腿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矫情,你喜欢看他自以为是,好似掌控着一切,你嘴角上扬地踏进战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你说,好的,老公。一阵酥麻从大腿的表层泛起,是他颤抖的手陷进肉里,准备包裹你,被你包裹,又一次,再一次。你见过他老婆,另一所学校,戴一副玳瑁眼镜,个子不如你高,长相臃肿,你看过一次就放心了,你觉得男人永远也不会跑掉,他像是死死地焊在你身上的,他合法的诱惑已经是一滩失败的泥,他一定只想逃离,但你还不甘心。事后,他喜欢在车里点一根烟,你独自收拾残局,把内衣捡到身上,直到你们变为师生。车开出地库,沿着路边缓行,你看到街角有几个白色的盆,里面摆着密密麻麻的乌龟。车窗降下,你探出脑袋,男人索性停车。你们下来。
戴鸭舌帽的男人坐在马扎上,用小网兜捞起乌龟,从一个盆到另一个盆,像是挑拣,筛选。你蹲下,问了价格。5元一只,鸭舌帽说。男人也蹲下,买给了你。你挑了一只,你其实不喜欢动物,但是挑得仔细,你是做做样子,你知道小动物对男人来说无所谓,但是喜欢小动物的女生对男人是致命的。他站起来付钱,眼神也一定离不开你,你的颅顶,激烈对撞散开又扎起的马尾,透过T恤的领口浅露的乳白。你站起来,挽他的胳膊,你们重新上了车,继续在马路上闲逛。他讲了关于乌龟的几个小故事,你没记住,一直看着窗外,他说到西游记里师徒几人踩在乌龟背上渡江,你才回过头来,说觉得自己就是在乌龟背上的人,眼下是一片翻江倒海。他被你逗笑。你终于还是拎出这个话题,你问他什么时候离开那个臃肿的女人,你不想一直待在岛上。他接了个电话,另一只手的食指竖起,贴在你的嘴唇,双手离开了方向盘。车子自行滑动,你也很识趣,继续看向窗外。奶茶店,网吧,旅馆,牛肉汤,米线,水果摊,串串,你们已经深入了城市的腹地,正在小肠里蠕动。车速降到最低,停下,他间歇扭头看你,你余光看他。他说,我知道了,行,好的,我在忙,明白了,可以了,回去就办,我在开车。你笑了,他说的大概只有一句真话。等他挂掉电话,侧身吻你,你不接。他强行扭你的头,你咬他的嘴唇,他大笑。这也很好,他一定觉得你还是可掌控的,你心里明白,你已经准备行动了。你对他回笑,嘴唇发涩,拿手背抹来看,是血,你把自己咬破了而已。
你往玻璃缸里撒进了鱼食,一粒粒焦黄落在乌龟背上,它露出头来,又开始贴着玻璃缸绕圈。它很有活力,据说能活一百年。一百年有多长,你觉得那只是一个说辞,一个借口,或者一个假象。你的父亲又联系你了,说你弟弟的事,你吼着说让他去死吧。你的父亲没有吼回你,他哭哭啼啼,令人厌恶,像个无能的笨蛋。你挂了电话,又去了西京医院,把男人赐予你的生活费其中一部分再次变成一把装进塑封袋里的粉末,跑到快递站,寄了出去。地址你没写全,快递员喊住你,你才重新写下,临海县石林村27组,括号,大石磨处。写完你站在原地,像什么东西从体内抽离,如释重负,你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夜晚,丽丽又没有回来,你怀疑她租了房子,你没问过。你和往常一样,闭上床帘,把自己封在长方形里,接着又拉开,你想象着此时丽丽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样子,男人年龄不小,肚子很大,脸上横肉流进脖颈,你觉得恶心,也庆幸你的老师还保持着健壮。你打开手机,给小幻熊发了信息。
我室友又出去了。没回来。
你抱着手机看了时间,十点二十二分。老师的信息一共有四条,问了乌龟。问了你明天的安排。说他衣服上味道浓了,差点发现,让你别用香水了。又说想你了。你都没回。
今晚又不回来了吗?你这个奇葩室友。
小幻熊总能秒回,你不自觉地笑,你喜欢他的用词,每次总顺着你说。他补充道。
那你又孤独了,要我陪你吗?
你盯着荧幕发呆,回复。
要。
你放下手机,踩着铁梯下床,去了卫生间,把水泼到脸上,照了镜子,重新回到床上。你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不是自己,你已经不太认识自己。你躺下,拿起手机。
我又写了一篇小说,是个谋杀的故事。你想听听吗?
好,说说。
一个男人杀了自己的老婆,用菜刀剁开了她,像处理一只鸡,女人被肢解,然后分块冻进冰箱里,零下17度,一个晚上,女人就只是肉块了,梆梆硬的肉块。
你真残忍。
不过我还没想好为什么。
是,总要有原因的。
你觉得为什么?为什么会杀人。
为什么?
原因,你说的原因。是什么让一个人如此恨另一个人?也许你可以给我灵感。
你回答不上来。小说离你太远了,不过你喜欢他不停追问你的那些句子,一个词一个词敲进你的心里。自从认识他时,就这样,似乎他一直在,但是又捉摸不透。你不知道他的职业,他的样貌,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甚至他的性别,你也不关心,你甚至会觉得他只是一个全自动回答的人工程序,是自己在最孤独的时刻发疯一般撰写的,又置入的。但是他有时候比那个占有你的男人更可靠,更真实,你喜欢这种感觉。
不爱了。你回复过去。
不爱了就要毁灭吗?
不爱了,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你斩钉截铁地回复。
很好,你真聪明。爱情总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不是爱情呢?
你是说单纯一场谋杀吗?
你放下手机侧过身子,眼皮开始打颤。你还是拉下了帘子,把自己裹进更小的黑暗。手机震动,你没管,随即不停地震动。你眯着眼拿起来,男人打来视频,你挂断,对方发来。
你还好吗?
你不怕老婆发现吗?
我想你。
知道了。睡了。
乌龟好吗?
它叫圈圈。
你又看了眼小幻熊,他没再发来,信息留在上一条,你觉得受到尊重,很安心。于是给他编辑了一条信息回过去。
我养了一只乌龟,在玻璃缸里,叫圈圈。
没过多久你就睡着了,睡前手机里的信息有两条,你都看了。男人说,明天还想和你做,现在就想。小幻熊说,喜欢这个名字。故事没有爱情,单纯是一场谋杀。
2
丽丽把你吵醒了,你先是听到门锁的声音,木门的吱哑声,鞋底和铁梯的碰撞声,然后是哭声,很低,尽量不吵到你。你还是醒了,她的悲伤又回来了。夜黑得正浓,你下床开灯,光霎时亮起,眼底被白冲击,散去。你爬上去安慰她,她决堤了。你们抱在一起,她的双手勒紧你。她在呜咽中说了,混蛋,分手,无耻,骗子,王八,一类的词汇,短促,紧张,身体颤抖。你大概能猜到,她以后不会夜晚出去了,她租的房子塌了,你心里暗喜,又很同情她。她说,男人都去死。你附和着,男人都去死。你在等她安静下来,同时你想起那些死,弟弟那里的死,小幻熊那里的死,现实内外的,故事内外的,你起了别的心思。如果你不能那么做,你可以杀了你的老婆。你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决心把他发给你的老师,今夜,必有人死去。你模仿着小幻熊的文字对自己说,你真聪明。
丽丽睡着了,躺在你的臂弯,你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也是一个该死的男人。你回到自己的床上,找出手机,把信息发了过去。
如果你不能那么做,你可以杀了你的老婆。
天还没亮,没有回复。你打开手机里的录音,它们在私密文件的底部,像一条条只在夜晚才会出来觅食的虫。昨天下午在车里,你录得格外清晰,当时手机就在后座,贴着你的屁股,你能感受它的冰凉,把那些摩擦,喘息,一句句男人的求饶,都收入其中。你挨个察看,它们太多了,像一门门正经的课程,你腻了,决心逃课。天亮之前,你把录音也发了过去。
小幻熊说写了三千字,人物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许不是男人杀死了女人,是女人杀死了男人,性别不重要,他们正在按自己的轨道行进,这种感觉很奇怪。你没有写过小说,但是你可以体会出轨,你问他,结局会怎么样,是有人一定要死吗。小幻熊没有回你,你已经和丽丽坐在了课堂里,阶梯教室的倒数第四排,有宽大的窗。阳光褪去,瓷砖变阴,天卷了灰边。丽丽用胳膊肘捣你,给你看手机里的信息,老师不来了,请了假。你点点头,笑笑。也许他已经抄起菜刀。你的手机里没有关于他的任何回复,一切正照着你的设想继续。
我在写,又删了,我不知道结局,他们正在变得奇怪。圈圈还好吗?
早上喂了它,换了水,它的爸爸不见了。室友分手了,正诅咒男人。
你看丽丽,她的头搭在胳膊上,滑着手机。她发现了你在看她,她说,我们回去?你想再坐会,拒绝了她。她站起来,把包甩在身后,蹬蹬蹬走出教室。
她穿的高跟鞋起码八厘米。看上去诅咒结束了。
你补充道。没有回复。你知道小幻熊在写,你很期待结局,但并不知道自己早就在等了。同学陆续走出教室,只留你一个人,你像屋子里的一粒灰,久久不愿落地。父亲来了电话,说药收到了,并像一个外人一样感激了你,你一句话没有说,你连骂的想法都没有了,结局会是怎样的。父亲没有问过你钱怎么来的,你甚至预想了好多不同的说法,最终,仿佛你是个魔术师,可以变出大把的钞票。如果你告诉他,救弟弟的钱是老师给的,你已经替所有人感激了老师,不计代价的感激了,他会不会发觉你的不对,会不会揭开你的皮肤,看你的疤痕。没关系了,你专心等待,没有什么可以分心的,没有。
男人联系了你,电话你接的迅速,在一棵树下,时间是晚上八点二十五分。他指责了你,表达了对于录音的看法,你笑得声音很大,树枝在晃,你把背倚上,又觉得冷,抱起胳膊。你已经站在了制高点,看他在慢慢攀爬。他软了下来,说他爱你,但是无法做到你的要求。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过分,男人都该死,你说。他说给他点时间,或者给你些钱。你不要钱,那在你眼里只是些药粉,你说给他三天,否则把录音都曝到网上,你决绝。他说知道了。你说你恨那些无能的男人,他说哪些?你没再说话,他问龟龟怎么样?你说那是圈圈,挂了电话。你手里什么都有,你不怕。你踢了几块脚下的石子,它们飞到对面绿化带。你回去喂了乌龟。丽丽坐在桌前看手机,又咯咯笑。你们距离远了,只有在伤痛时才抱在一起。你对着圈圈说话,像个傻瓜。
3
男人把女人杀掉后就后悔了,半夜里他打开冰箱,把分解过的肉块重新拼接到一起,皮肤已经皱缩,一层冻霜。他敲敲打打,像完成某项雕塑。女人重新立起来了,站在男人的面前,男人觉得她无比丑陋,已经变了样子。他伸手抹去她脸上洇出的水,头发拨到耳后,他觉得那不是女人,那是他自己。妻子从卧室走出来喊他,他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把一头破碎的冻猪凑成了塔。
你把这段文字发给小幻熊。小幻熊问你,到底杀了没杀。你回复说,你说了算,只是给卡文的你一个建议。他发了个笑脸,又问,圈圈带上了吗?你回,带上了。他问你出去几天,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不该说这么多,点点叉号删掉,也就删掉了。你回,还没定,也许不回来了。他问,不是在上学吗?你回,你真就那么信我吗?他回,也是,有了结局我跟你说。你回,好的。
男人在校门外等了你一个小时,期间不停催,你不知道应该带点什么,夕阳已经潜进楼群,你最终只背了个双肩包,塞了化妆品,钱包,鱼食,抱着玻璃缸,圈圈还在睡,四肢和头缩进壳里。你拿手指敲敲它,没有动静。你下了楼,往校外走。出去前丽丽问你,你说玩几天,她又问干吗抱着乌龟,你说怕它死了。你一点也不留恋,甚至想笑。
你钻进越野车里,男人给你打开的车门。他看着你坐下,把玻璃缸放在大腿上,背包甩在后座。你说,你没骗我。男人看着挡风玻璃,没有说话,你凑上去看,他莫名紧张,身体后缩,踩下了油门。车子箭似地冲出去。
男人说,没有。我杀了她。现在好了。你扶住摇晃的玻璃缸让他慢点,圈圈在睡。他斜了眼乌龟,说,我杀了她。你重新看着前面,车子从街角拐出,向西驶去。你说,那我们是在私奔吗?他咳嗽了几声,说,她还在后备箱里。你转头往后看,又扭回来。后座靠背遮挡着,你看不见,于是把目光放到窗外。楼群和行人模糊成块和点,他不再看你,只是盯着眼里的前。发动机的轰鸣声从机盖传出来,你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勇敢,你的捉弄起到了成效,你说,费劲吗?他说,什么?你说,杀死你的老婆,费劲吗?他咽了口水。车子冲出城市的边缘,从一条国道继续往西,你瞄了一眼仪表盘,80,100,140,150。
低矮的平屋替换了楼宇,没多久,视野里的小房子像棵棵野草,一一被拔出了。你摸出手机,小幻熊又发来信息,一路顺风。没有多余的字,他从来不打扰你,你没有回。你说,去哪儿?男人单手开车,一只手摸你的大腿,你拿乌龟的玻璃缸挡住。他说,得把她处理了。他情绪过于平稳,你有点不相信,又回头看看。他说,她一进门,我就跟她说了,她不同意,我用菜刀砍了她,脖子一刀,胸口一刀,流了一地的血。你不能这么逼我的,现在我也没退路了,你明白吗?你想象不出那个画面,眼前这个男人过于敦实,直盯着路面,没有侧头看你,像是不敢看你,你把他的手重新拉回大腿,让他在裙里摩挲,像是在安慰他。你说,你说真的,对吧?男人大吼一声,说,我杀了她!你吓一跳,身体缩紧,抱住玻璃缸。男人又说,对不起,我没有退路了。我们得处理掉她。处理掉她,好吗?你只好点点头,说,好。
女人在后备箱里蜷着,脖子和胸口各有一刀,也许还在流血,你想。车里有三个人,你在和一具尸体旅行。男人按开收音机,越野车内的空气跃动起来,明快的音乐钻进耳朵,车速仍然停在150,物体快速划过,你不能看侧面,会晕。前方是一片宽阔的戈壁,太阳彻底隐了下去,轮胎碾过路面的砂石,沙尘飞溅,天光昏暗,车灯猛地亮起,打出两道白束,剑刺进即将的夜里。男人说,我们把她埋了,不会有人发现的,没人会知道的。你说,你确定吗?学校不会找她吗?男人降下车速,在一处缓坡拐弯,车子进了黑鲸的腹。这片沙漠你从没有来过,也不知道它竟和城市离得如此近,却又恍如隔世之境。男人说,不会的,没人会找她的,她不起眼,一直都是。你不再发问。黑暗已经彻底包裹着你们,你觉得有些冷,抱紧自己。男人说,你手机带着了吗?你说,带着了。男人说,你不应该录那些的。你说,你怕了吗?男人说,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我爱你。你从口袋里拿出鱼食,往玻璃缸里撒下一些,又敲了敲圈圈的背,等着它伸出四肢。你说,我想去南方。男人说,哪里?你说,西双版纳,南沙群岛。都行。不回来了。男人说,好。
车子停下。车灯熄了,又亮起,世界合拢,又被扯开。男人走下来,你把圈圈留在座位上,也下了车。你不知道这是哪里,男人也不知道,车盲目地开,全力把你们带出去。你抱住他,站在沙子里,感觉风扑在脸上,生疼。远处的沙丘一个个隆起,黑洞洞地挪移,像黑暗里巨大的蜗牛,是风在动。你问他,在这儿吗?他低下头吻你,你接应,碰到了男人的胡茬,他几天都没有刮,那些像坚硬的刺,根根扎进你的嘴唇。你告诉自己,这是自己争取来的,你用力让那些刺扎得更深。你想起躺在床上的弟弟,跪在床前的父亲,哭哭啼啼的丽丽,你咬住了男人的嘴唇,他用力推开你,你差点倒在地上。
他转身绕到后备箱,箱盖打开,上升,铁锨被拿出,握在他手里。你拍拍土,身侧的车灯熄了,他向你走过来,你迎上去。铁锨往沙子里插,他在试探硬度,拔出来,说,我爱你。你站在原地,他开始挖坑。他说,我爱你。你打开后门,拿出件衣服,披在身上。他说,我爱你。你看着他挖坑。一铲,两铲,土被男人扔出很远,风渐渐大起来,沙土又吹进坑里。你挪了位置,站着挡风。他抬头看你,你揉着眼睛。
整片大地像墨色的海,波浪缓慢,零散的星开始在夜空闪烁。你很想看看后备箱里的女人,血是否流干,你开始同情起她来,觉得不太真实。男人把铁锨插进坑里,你沿着锨柄往下看,坑已经一人长,半人深。他上前抱住你,说,我爱你。你被他箍紧,几近窒息,胳膊抽不出来,脚逐渐离地,你干咳了几声,说不出话。
光从身后打来,插进你的脊背,你听到引擎声,轮胎滚在砂石,鸣笛,短促的两声,车停下来。你和男人同时被照亮,还有车侧的坑,坑里的铁锨。
4
男人放下你,你们站在一起往光源看,远光,明亮,刺眼。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平宽的机盖,两盏大灯转暗,光像条鞭子甩到地上。陌生人带着一顶鸭舌帽,坐在驾驶室。引擎依然没熄,嘟嘟嘟,空气震颤。男人把铁锨从坑里拔出来,走过去。你把披上的衣服穿好,两只袖子都超过手背,紧上拉链。陌生人下了车,裹紧灰色的风衣,压低帽檐,倚着车门点烟。
火石摩擦,噌,噌,噌,第三下火苗燃起。烟头红亮,明明灭灭。男人重新把铁锨插进脚下的沙里。你也走过去。陌生人吐了口烟,说,埋东西。男人攥起了拳头,你紧靠着他,试图抱住他,他变得坚硬,立在原地。接着,男人松开拳头,握紧你的手,对着陌生人说,家里的宠物死了。陌生人嗯了一声,给男人递上一根烟,说,节哀。你明白了意思,说,我们家的狗没了,是一只泰迪,骨头太大,噎死了。陌生人把头转向你,上下打量,又看向远处。地平线升起两颗星,交映闪烁,月已经挂在视野的斜角,把夜幕死死勾住。男人说,你?陌生人说,迷路了。你说,迷路?陌生人给你递一根烟,你没接,他又收回去,说,戈壁荒滩,迷路不正常吗?你们也出不去,夜一黑,容易打转,这里还有狼。他说完,你能听到狼叫,不知道方向,声音低沉,嘶鸣,你又怀疑听错了。你问男人,你听到了吗?男人的指甲掐进你的手心,没有回答。
陌生人从后座拎出一个皮箱,原地散开,里面满是木棍,他看了眼你们。男人也上去搭了把手,木棍从皮箱里捡出来,拼搭在一起,插成三角堆。陌生人从车里抽出几张引纸,放到底层,随即点燃。一气呵成。火光渐大,你们围坐着,暖和起来。你摸出手机,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四分,没有信号。陌生人把鸭舌帽摘下,说,你们走得太深了。头发凌乱,左眼被弯曲的刘海遮住,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你感觉有些别扭,男人说,天亮我们就走。陌生人说,你们可以继续埋了,坑还是太浅,夜风吹一晚,狗头都露外面。需要我帮忙吗?男人面部抽搐,站起来拎着铁锨,往越野车走,你想跟过去,他示意你坐下。等男人走掉,站在后备箱旁,陌生人说,不是只狗,对吗?你吓了一跳,站起来退后了一步。陌生人说,抽烟吗?你又摆摆手,盯着他的眼睛。他说,这?他撩开刘海,继续说,被人剜了去。衬着火光,你才看清,那里只有一个空洞,是光无法照进的,深不可测的黑。他说,骗你的,钢筋戳的,工伤。说完他又带上了鸭舌帽,拿着一根粗点的棍子捣着火堆,火星飞到天上。你抬头看,橘点飘荡。
男人拉你回到车上,你问他埋好了吗?他说没有,太明显。你明白。男人锁住车,发动引擎。车开出大概一百米,停在对面的沙丘上。风大了,沙粒扑打着车窗,像是落着碎粒的冰雨。天亮我们就可以走了。你看着车外,火堆还在燃着,火势微弱,渐渐收回它最后一缕光,只剩一堆比夜更黑的焦条。男人有些失望,闭上眼睛。你知道他还没有完成。你努力嗅车里的味道,生怕第三个人快速腐烂,你又回回头,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你说,王哥,老公。男人不理你,把头侧向一边,贴在车窗上。你试图让自己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天亮之后,阳光会从阴霾里穿出来,一条笔直的路通向南方,沿途是棕榈树和椰汁,你到了天涯海角,你再往南望,是轮渡横在海面上,海鸥在腥咸的风里抻着脖子。你摸出手机,没有信号。小幻熊在昨天傍晚说,一路顺风。你编辑了一条信息,男人杀掉了女人,他没有把她冻在冰箱里,他在沙漠里埋了她,风太大,沙坑挖不下去,双腿逐渐都被掩埋,终于等他把一切处理了,他发现自己迷路了,他听着远处的狼吼,觉得自己不可能走出去了。你没有发送,把他们都删了。圈圈还在缩着身子,鱼食倒是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稀释了。你抱着玻璃缸,把腿抬上座椅,膝盖并齐,抱住,下巴搭上。
月光悄悄然在夜里繁殖,一束又一束,你在沙丘上奔跑,头发乱蓬着。风停下来,极为安静,喘气像落石入水,扑通,扑通。你踩空了,被什么绊倒,觉得脚下坚硬,你开始用力挖。手指嵌进沙子里,指腹磨破,流了血,暗红色,管不了这么多,你没有任何停顿,继续挖。坚硬的物体像一根根针,扎你的手心,你开始疼。你在刨出的坑里看到一处溃烂的肌肤,在皎白的月光下有棕褐色的裂纹,一只手臂,一条腿,肉,骨,它们早已无法分辨,又轻易被你组合,是女人,是男人,是弟弟,是你。风又吹起来,夜空嘶吼,天幕低垂。你瘫在原地,感觉自己正在下陷,或是沙子正在上升。
你醒了。
有人叫你。你舒开身子,天还没亮,窗外的黑淡了。你身上披着灰色的风衣,你揉了揉眼睛,侧头看他。他带着鸭舌帽,帽檐还是很低,手里抱着你的玻璃缸。他的手指伸进去,逗着小乌龟,鱼食刚刚撒过,在一角簇着。
你把托托养得挺好。陌生人说。
它叫圈圈。
每一只我都起了名字,颈部红色,是个小伙子,壳背花纹密,性格活泼,好养。
起了名字?
这是我的乌龟,不,现在是你的了。
他把玻璃缸推还给你,你接过来,看着前挡玻璃。玻璃窄矮,这不是男人的越野车,你在桑塔纳里,坐在副驾驶。车内后视镜下挂着一串珠子,被玻璃缸壁碰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你想打开车门,他探过身子,伸手帮你打开。你准备跨出去。
他要杀了你。陌生人说。
你皱起眉头。
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处理了。我不知道你们在埋什么,车里什么都没有,铁锨是给你准备的,我抢下了它。他力气挺大的,还划伤了我的胳膊。
他伸出胳膊,撸起袖子,你看到他左臂有一处裂口,像是铁锨或是什么别的。
他现在跟我的乌龟在一起,就在后备箱里。陌生人说。
你杀了他?
可以这么说。那里还有一具尸体。
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没人会在这里迷路。
你没有回答,紧紧地抱着玻璃缸。
你现在可以下车,开那辆越野车回去。如果你觉得我骗你,你也可以打开后备箱。
陌生人说完,摇开车窗,把烟叼在嘴里,迎着风,打着火机,点燃,又甩了几下,看着窗外。他说,天要亮了,那儿泛了白。你抱着玻璃缸下了车,风大,你用手捂住瓶口,圈圈吃着鱼食,把头拱进去。你往回走,左脚拔出沙子,右脚踩进沙子。你走到后备箱停住了。一只手抱着玻璃缸,另一只手去按后备箱的开关,啪嗒一下,后备箱开了。你透过后座的玻璃看陌生人,他一只手伸出窗外,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烟燃了一寸,烟头被风吹得火亮。他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你。你的眼神急切地窥进去,想着两个尸体被装进麻袋,并排躺着,再往里一些是四个白色的面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乌龟,它们都有名字吗?像你在学校里的每一个同学,每一个不一样的名字。你期待看到什么结局,你想起小幻熊写的小说,你觉得幼稚。你猛地压住后备箱,直到听到咔地一声,锁死。
你调整了座椅,和陌生人要了一根烟。他把火机也递给你,发动了引擎,车子颤抖起来,他说,有点摇。你笑了笑,说,没事。太阳从前方地平线上冒出来,沙漠远端开始铺上了一层淡黄,油门到底,车子开始往前追赶。你回头看,夜落在了后面。陌生人问,你看到了吗?你说,什么?他说,后备箱里。你同样摇下了车窗,把烟吐到外面说,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你又说,托托也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烟头丢到车外,陌生人双手扶紧方向盘,盯着前方。你看着鸭舌帽下的那束光开始爬升,从下巴,到嘴唇,到鼻梁,到那只空洞的眼睛。你知道,你们已经驶入光里,又会在某个晚上回到这儿,点起一堆火,任火星飘到天上,挖一个巨大的坑,一起,埋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