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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欢愉——记一个生命的消逝

2021-04-30  本文已影响0人  闲不卷

我下楼看的时候老头儿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腿弯着与床铺呈三角形。楼下来了不少人,一边抽烟一边计划着后事。他们说:“不行了,喊了也不睬,脸都白了。”

汉堡也在下面,他爷爷在楼下喊道:“上去!婷,下来把孩子弄上去!”汉堡不理会他爷爷,走到老头儿房门口正要进入,他爷爷一把拦住他,他还在门口探头探脑。他爷爷说:“走走走,上去!”硬是把他往外堵。他突然背过身不朝向他爷爷,定定地站在那里,哭声还没出来,脸已经皱成了一团,我赶忙抱起他上楼去了。我在卧室给他放了电视看,就立刻止住了他的哭声。

我一个人来到客厅,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以前和进吵架时的画面。我站在窗口忿忿道:“老不死的,咋不早点死掉呢!”我是嫌弃老头儿天天抽烟。进立刻暴跳如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站在楼梯口,离我很远,但看他那个架势,很有瞬间移动过来的可能。虽然心里怕,但我还是硬撑着又重复了一遍:老不死的!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最近下雨,前几天天晴的时候,老头儿还在忙着晒床上铺的草,晒凉席,忙得不亦乐乎。谁曾想……昨天他还跟汉堡说:“你在上头(楼上的意思)学习的啊?你妈妈有没有教你学习啊?”汉堡说:“没有,没有!”他说:“你不学习,嗳……要好好学习,才有出息!”他中气十足地教汉堡数:“1……2……3……4……5……东……南……西……北!”有一次汉堡说:“中国共产党打小日本!”铿锵有力地。我问:“谁教你的?”他说是老头儿。他故意引逗汉堡,汉堡急了用脚去踢他,他也装模作样地还击。

老头儿有好几个收音机,有两个曾被汉堡扔进过水里,然而他也不责怪,反而是笑着说:“弄坏了让你爸爸买哦!”进新买了一个,偏说是我买的交给他,谁曾想又被汉堡扔进水里。他仍不责怪,赶紧拿出来,让我给他拆开晒,他不会拆。仍是笑着说:“弄坏了让你妈妈再买一个!”他白天就是听收音机,几乎每天都听,有时开的声音太大再碰上汉堡午睡,恨得我牙痒痒。

老头儿的房间进门左手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很小一台黑白电视,甚至连画面都看不清楚。对着电视三四米远放着一张黄漆藤椅,靠藤椅的地上放着用破小钢锅充当的烟灰缸,吐痰也在里面。他坐在藤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天冷就在上面垫上一条枣红底白条的绒毯。有时也坐在靠墙放的一张破旧皮沙发上。

他喜欢抽烟,之前也有一次病危,硬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之后很少抽烟,但还是常抽,一次抽几口,一根烟可以抽很久,抽不完一根烟就压在凳子脚下。他每天吃饭就吃药,然而还是戒不了烟。每吸一口烟就是把自己身上添一铲黄土,直到亲手把自己埋葬。然而这是他与生命签订的契约,他知道其中的代价。

过了一会儿,进回来了。听见他在下面喊:“爷爷,爷爷,我是进,我回来了。爷爷……”旁边有人说:“没用,听不见。”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进又说:“他嘴里好像有痰,快过来,爸爸,你在干嘛?!”然后是一小阵骚乱,只听见进妈说:“不能弯着,不能弯着!”又有人说:“不能把手伸进嘴里。”

折腾了一个早上之后,终于把老头儿抬上了电瓶三轮车,送到镇里医院去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从医院回来了,我问进:“没事吧,是什么病?”他说:“没事……脑出血,汉堡等着戴帽子吧。”

谁到老了没有没毛病的,后头(后面)第二家一个老奶奶得了皮肤病,是很厉害的疱疹,硬是用钱救回来了。之后又晕倒,进了ICU,还在护理中。进妈吃饭的时候说起,老头儿还在惊诧,说:“啊?嗯!怎么会……哎!”谁知道自己还走在了别人前面。

下面女儿们已经哭开了,立刻就有人站出来指责:“哭什么?别哭,别哭!”哭成了不被允许的事,难道悲伤也不可以?在他们看来死亡是自然的,悲伤是不好的,表达悲伤更不被允许。那边哭着,这边汉堡还笑得很开心,仿佛遇到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大家仍是轻松地交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比平时忙碌一些。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笃定地说:“他好哦,人家不受罪,他自己也不受罪。”大家都表示赞同。

下午进带汉堡去理了发,还买了零食和蛋糕。瀚宝一个人上楼,坐着吃“盛夏的果实”——一个长条的浅黄色奶油蛋糕。他把奶油掉到了地上,我去卫生间拿纸来擦,刚进门就看见穿着深蓝色短袖的进坐在马桶盖上,脸埋在双手里,好像在哭。我不敢打扰他,赶忙走出来,纳闷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里面声音渐渐大起来,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只大概几分钟的时间就出来了。我觉得有必要再了解一下情况,就问:“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的?”他说:“没怎么说。”淡淡的一句。

楼下一直到晚饭时间还在忙,人们在讨论着看夜的事情。家里的白母狗也已经用绳子拴了起来,是一只已经生产过好几次的蛮温顺的畜牲。汉堡怎么招惹它,它也始终保持平静。

生与死只一线之隔。呜呼哀哉!老头儿在一个不阴不晴的天气走了,今天也只是淡淡一点阳光——天气也不忍放晴,因一切还没有过去。昨天还不敢相信,今天已然成为定局。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人死后就由主体变为客体,即便过去的时光仍历历在目,然而眼前面对的确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因为对已逝生命的缅怀,必得好好看护它。昨晚几个中老年男人一起在楼下,守了一夜。楼上的两排节能灯也开了一夜。昨晚进还借了汉堡的小猪罐头里的硬币用。今天还要下去磕头。这些规矩有些我都不是很了解,但我感觉得到,这是人们对逝去生命的告别仪式,承载了活着的人对死者的怀念和惋惜。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当痛苦大到不能承受时,必须用及其郑重的方式提醒自己:这是真的!看,我们做了这么多!这是真的,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我下楼吃早饭时,老头儿已经躺在了冰柜里。长餐桌的一条短边旁,坐着一位颇具文人气息的五六十岁的男人。他身穿枣红色的薄针织衫,挺直细长的背脊,戴着老花镜,拿毛笔在纸上已经写了满满一宣纸的蝇头小字,好像是名单什么的。他的态度及其地认真,甚至算是有魅力——文人的魅力,遥远的古代文人的气息。

客厅的大门外靠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掀开盖儿的平板电脑——好小一个。一个微胖的五六十岁的女人坐在桌边,大概是负责用电脑播放歌曲的。那女人脸上的肉向下耷拉着,但皮肤很白,看得出来是很用心地保养过——侧重美白,对于皮肤松弛的保养没怎么用心。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粉嫩的纱巾,很小的一条,对她好像有些捉襟见肘了。她恰巧也穿着一件枣红色针织衫,对这我很是想不通。这样的日子可以穿这样喜庆的颜色吗?

客厅里已经在搭帘幕。在冰柜的头和脚两边,分别横搭着一条帘幕,有一丈多高,用锈红铁架子支着。进门的帘幕中间用明黄色的布挖出门洞的形状,左右两边垂下两条镶着宽白边的黑布,上面写着白字挽联。右边写着:依稀笑语又重逢。左边的字因妨碍走路已经掖在铁架子上看不见了(仿佛音容猶昨夢)。门洞下面摆着一张桌子,台面正中放着点燃的旋转蜡烛台,两边放花瓶,花瓶里插着紫色和粉色的假花,俗气得很。靠里面的帘幕两旁垂下橘色的长条布,淡淡的阳光照在上面,从背面可以看见白色的龙的轮廓。那个文人还在专心写字,这会儿已经换成了一张狭长的纸条。和尚在念经,听不懂的语言,却透着莫测的神圣。哀乐也不知疲倦地盘桓,诉说着亲人们的依依不舍。我不禁在心中呐喊:时间之河快些流吧,冲淡这太过浓烈的悲痛!

午后,这时阳光稍微强一些了。大门上也挂上了帘幕,明黄的布上挖出门洞的形状。左边没开的一扇独门上倚着三四个还没展开的花圈,用极软的塑料纸包着。微风起,吹动左边帘幕一角,泛着油光,再细看还有一处米粒大小的近乎圆形的红色污渍。一个黑黝黝的中年女人时不时站起来吹一段唢呐。她又吹了起来,“嘟嘟嘟……”汉堡闻声凑上前去,那女人吹得起劲,一个转身正好把喇叭的出声口对着他,巨大的声响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院子的水泥空地上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口正在刷漆的木头棺材。一个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在给棺材刷漆。他头发几乎全剃光了,只剩下头顶周围稀稀落落的头发茬子,近乎于一个光头。原先是枣红色的棺材被刷成白色,在西斜的阳光下显得愈发惨白。最后又刷成了静穆的泛着油光的黑色,因为还没干。

空中漫天飞舞着蒲公英的种子,雪白的一片片圆形的羽毛,随着风向时而往下落,像飘雪;时而往上升,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人们还在为坟墓的所在地争执不休。铜锣声和着唢呐声隔一阵热闹一回。架在院门石墩上的鲜红的塑料喇叭里的哀乐已经换作唱戏的。这所有的声响都在诉说着生的欢愉,也点缀着死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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