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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

2024-05-23  本文已影响0人  l柚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85期“复”专题活动。

我杀人了。

我握着血淋淋的剑,站在慕容复的床头。

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睡颜,我咧开嘴,笑了。

阿娘,你看,我做到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

1

“皇后杀了皇后!”

皇后宫里的丫环翠锦被拖出去时,嘴里声嘶力竭地哭着这句话。

皇后?杀了皇后?是哀求皇帝杀了皇后还是要皇后自个杀自个?

这没有断句的话听在我耳朵里实在让我头疼。

若不是这翠锦丫环与我同名,想来皇后那老婆娘也不会让侍卫拖着她那已经缺胳膊少腿的尸首满后宫兜圈。

杀鸡儆猴,以示惩戒。

“朱翠锦!”她远远地喊我。

是了,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高门显贵出身的。

“皇后娘娘长乐无极。”我不得已回身拜了拜。

翠锦丫环从我跟前被拖过去时在我裙摆上留下的血迹是如此地显眼,皇后不可能没看见。

果然,她气场十足威仪万千地走过来在我跟前站定以后,开始像刁难翠锦丫环一样刁难我了:“锦妃啊,你莫要怪本宫才是,你是后进宫的,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本宫也不怪你。”

皇宫里的人说话只说三分的毛病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暗暗冷笑,规矩?什么是规矩?皇后您就是后宫里的规矩。

可面上还是挂起人畜无害的痴傻笑容:“妾身知道,劳烦皇后娘娘挂心了。”

“锦妃这么懂事的话,想来翠锦方才那腌臢话也是不会听进去的了?”她弹了弹无名指的金色护甲,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与翠锦同名,这不是变着法子骂我吗?

当初进宫的时候,慕老头早已答应要给我赐名,却硬是被眼前这老婆娘暗箱操作拦了下来。于是我一个深受荣宠的妃子,竟被宫女冲撞了名讳而无处申诉。

慕老头还是当今皇帝呢。

“皇后娘娘说的是,妾身虽与她同名,却断不会听信一个小宫女的胡言乱语的。”我拎了拎裙摆,以显示自己对这份血迹的嫌恶。

我也答应了慕老头,不会在他的后宫惹是生非兴风作浪的。

“嗯,很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起了打量我的神色,“过几日是皇上寿辰,皇上对你多有赞赏,到时你也帮着本宫打理吧。”

“谢皇后娘娘。”我盈盈一拜,目送她离开。

这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啊,珠钗云鬓,凤仪万千。

而我身边,竟连个随行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慕容复,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2

我二十二岁进宫,深蒙圣恩,封锦妃。

可我身世不好,世人传我是在皇帝微服私访时偷爬龙床的风流女子。

只有我知道,是慕容复欠我的。

初遇慕容复时,他还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小皇子。

我也不是朱家女,而是祥国公府庶出的小女儿。

他是皇帝的庶出,我是国公的庶出,在这个嫡庶之分如云泥之别一般的世道,我俩也算是青梅竹马惺惺相惜。

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他在御花园以草结环戴在我中指上,笑着对我说:“阿若,待我开府自立门户,一定高头大马来娶你!”

我搓着手里的草环,笑得合不拢嘴。

身为家中婢的阿娘直骂我白日做梦,怎的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只道慕老头又不是什么高攀不起的人物,还不是和我一样遭人排挤嘛。

阿娘追着我说教,我舌头一吐便跑了。

当日的我是如何没心没肺,慕老头来下聘书的那天就是如何哭得撕心裂肺。

慕容复封了景王,聘书下给了我姐,祥国公府嫡长女。

我把戴了几个月小心翼翼爱护着的草环狠狠拽下来摔在送聘礼的小厮脸上,他还以为脸上扑了只飞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生得不好看,地位也没有,心里想着那慕容复爱我肯定就是真爱了,谁曾想他连我这么一个同病相怜的人都要骗。

“姐姐,你不要嫁给慕老头,他是骗子。”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姐姐身上,哭诉着我的不满。

姐姐没有身为嫡长女的骄纵跋扈,反而知书达礼乖巧可人,也是府里除了阿娘外唯一疼我的人。她向来知道我和慕容复的事,摸着我的头柔声安抚我:“阿若乖,姐姐听阿若的。”

她当然不是听我的,她听父亲的。

父亲要她嫁给当朝最得势的太子,她还能不嫁吗。

我心里暗爽慕容复没能如愿以外,竟还有一丝可怜他,可怜他才是那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成的人。

府里为着姐姐出嫁忙得不可开交,阿娘把我拉到一边,将她唯一的首饰——一枚银戒指放在我手里:“阿若,人各有命,嫡姐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

“找个小门小户安安稳稳过这辈子,比什么都好。”

我攥紧手里的戒指,朝她拍胸脯保证。

“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我错了,没多久,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我还没来得及找慕老头问个究竟,皇宫就让人围了起来。

人心惶惶之下,不出两日,新皇暴毙,死因是新后,也就是我姐姐,投毒。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就遭遇了牵连九族之祸,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3

我摇摇头,醒过神来。

竟然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上睡着了。

竟然没有人来叫我!

这个锦妃当得还是太窝囊了。虽然我和慕老头约法三章,可我还是觉得憋屈。

想想这个秋千架,以前偷偷溜着来玩时是那么快乐,如今能随意玩了,却觉索然无味。

我站起来,搓搓冰冷的手脚,自个儿大摇大摆回宫了。

我住的地方离皇帝的寝宫可远了,为了昭示对我的宠爱,慕容复日日唤我侍寝,不然也是歇在我宫里,一来二去,最熟悉这偌大皇宫各处位置的,竟然是我俩。

回到宫时,慕容复已经和衣睡下了。殿外除了他的贴身小黄门站着打瞌睡外再无其他伺候的人,虽然我住的合欢宫真的又大又华丽,但也真的冷清至极。

我使劲把他往里推了推,自己也挤进被窝里。

别说,有人暖床的感觉还不错,难怪通房丫鬟总是讨人喜欢。

春寒料峭,我携着冷风在被窝里一阵乱颤,引来慕老头一声喷嚏。

“朱翠锦。”他闷闷地唤了一声,随即一把把我搂住。

“你干什么!”我大叫,“你要违约!?”

“你……好冷。”他把头埋在我脖颈处,沉默一阵,沉声道,“今日皇后又为难你了?”

我一个个掰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指,不做理会。

他识趣地撒了手。

我立刻爬起来,走到案台边点了灯。慕容复也撑着手起来,迷蒙着眼还没适应光线,漆黑的头发顺着泛冷光的瓷枕垂下来,鸳鸯戏水的锦被被压在身下。

我冷冷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姿色绝佳的,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人。

此刻只觉得恶心。

我知道翠锦丫环是因我而死的。

翠锦在皇后宫里当差好几年,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犯了死罪。

也不可能空穴来风地喊出“皇后杀了皇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翠锦,睡过来。”慕容复皱了皱眉,淡淡道。

“皇上,您是忘了我们的约定,还是有意而为。”我举着灯,一握幽暗烛光下,我的脸肯定阴森恐怖。

“锦妃。”他又怒了,“没有朕的宠爱,你什么都不是。”

“所以呢?”我抿住嘴唇,冷笑,“你要杀了我?就像杀了我阿娘,杀了我满门一样。”

“臣妾命如草芥,左不过一个死字。”

他的眸光暗下来,嗓音低哑:“不是朕做的。”

他一定不明白,当初那个只会跟在他旁边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算了。

我转身在软榻上坐下,放下烛台,闭上了眼。

合欢宫里的空气好冷,冷得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

4

我是躲在粪坑里才活下来的。

谁会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女儿会在粪水里蹲三天三夜,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腌入味了的时候,阿娘的戒指也丢在了粪水里,我怎么找也没能找到。

逃出已经空无一人的国公府时,我又点了一把火。

把往事彻底烧成灰。

国公府七十几口人,活下来的只有我。满大街还贴着我的通缉令,幸得那把火,让我趁乱出了城。我一身肮脏,连狗见了都不理,可野外有狼。

这就是我的命吗,难道要命绝于此吗。

我没有什么本事,父亲打仗厉害,母亲做饭好吃,我什么都不会,流落至此,连哭嚎都不敢。

被野狼咬得面目全非时,我终于被路过的老猎户所救。

他们是老实好人,教会了我踏实做事,收心做人。

自此,我成了小山村出名的丑女朱翠锦,连十里八荒的男人都嘲笑我。

我不信这就是我的命。

我多方打听京城的消息,果不其然,景王登基,四海升平。

我怎能甘心。

想起那日我气急败坏要找慕容复兴师问罪时,姐姐将我拦在屏风后,轻拍我的头:“你到后面去,我让你亲耳听听他怎么说。”

我不信慕老头就这么骗了我,他一定有苦衷,有他的难言之隐。

可是屏风后面,姐姐约见慕容复,亲口问他:“ 三皇子,你与舍妹是从小玩到大的,与我却素昧平生,是否聘礼下错了人?”

他熟悉的爽朗笑声听来却是那么刺耳。

“聘礼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下错呢,慕容仰慕姑娘已久,只是一直未得相见。”

“姑娘温婉娴良,从不随意抛头露面,试问哪家公子不……”

“那你与舍妹……”

“恕慕容直言,慕容与令妹交好就是想有机会与姑娘相识,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句句如刀。

我在后面不争气地哭昏过去。

醒来仍不死心的我还没来得及亲口问他,国公府就惨遭灭门。

往事如烟,却叫人愈发清醒。

第二天慕老头竟差人来合欢宫里了。

“本宫生活自理,不需要人伺候。”我捻起一块自己在厨房做的桃花酥,吃得满嘴都是。

站在跟前的两个丫环两个太监“扑通”一声就齐整整跪下了:“娘娘!”

我可真是出了名的嘴硬心软,赶紧起身亲自把人扶了起来。顺便在他们面前打了两个喷嚏,昨夜果然受了些风寒。

“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我拿帕子捂着口鼻,虚弱地冲她摆了摆手。丫环领命去了,我又凑到另一个丫环耳边:“近来无聊,你去宫外给本宫弄些新鲜玩意儿来,譬如什么话本子啊皮影戏之类的。”

“娘娘,这……”

眼见着她又要下跪,我眉毛一挑:“怎么,本宫的话是一点都不中用?那你们都回去吧,皇上要怎么处置你们本宫也管不着了。”

丫环连连磕头。

“这事谁要是传出去半个字,立刻打死。”我又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咬下一口桃花酥。

阿娘教的法子,果然做什么都是好吃的。

5

三日后便是皇帝寿宴,吃的喝的唱的跳的,什么都要最好的,坐在高位的人要最体面的,坐在下边的人要最听话的。

这是皇后冷秋风的规矩。

皇后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

谁人都知道,当初慕容复上位,多半都是这位皇后的功劳。

但谁人都不说。

我躺在床上,雪芙蓉勾勒的床帏搭下来,外头某个最不受宠的老御医,正给我悬丝诊脉。

他眉头深锁,嘴唇抿得紧紧的,略显苍老的脸上永远有抹不开的愁云。

“锦妃娘娘,您有喜了。”

我胸口一窒。

他不管我有没有风寒,他管我有没有喜。

我深深叹了口气,他起身收他的工具:“微臣这就回去给您开药方。”

我把手收回来,轻抚着身上盖的鸳鸯戏水的鸾被,眼里染上一丝笑意。

我怎么会有喜呢?

我与慕容复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我怎么会有喜呢?

宫里仅有的四个宫人在御医来前就被我支走了,安插这么些眼线在我身边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都答应他不会惹是生非了。

但若是,皇后安排的呢?

我深呼吸一口气,倒头便睡了。

该吃吃该喝喝,得过且过一生长乐,就是我朱翠锦的规矩。

夜里我又梦到姐姐了,她轻拍着我的头,啜泣着,说她是冤枉的,说她死得好惨。

我从未见过姐姐这副样子,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洒落在我额头,冰冰凉凉,又好像温温热热。

“阿若,帮帮我。”

“阿若,帮帮我。”

“阿若。”

“阿若……”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一个身着明黄衣袍的气宇轩昂的男人把手搭在我额头上,焦急地唤着我。

他好像刚从外面的冷风里进来,手掌冰冷。我抬起双手轻轻把他的手握住,又拉着它放在自己的心口。

“阿若在这里,阿若在这里。”我喃喃着,又昏睡过去。

我怎么能不为姐姐报仇。

6

次日醒来时,慕容复竟坐在我床头,眼下乌青,疲态尽显。

我急忙放开抓着他的手。

他连昨日朝服都没褪,在此守了一夜,我看着他手臂的乌青,都不知道自己昨夜干了些什么。

慕容复醒了,伸手便来探我额头,被我一把挥开。

“锦妃。”他嗓子有些哑,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怎么叫了宫人来使唤反倒还病倒了,合欢宫里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我没说话,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他。他干咳一声,殿外四个人齐刷刷进来跪了一地。

“娘娘,娘娘饶命啊,昨儿个夜里奴婢们都去干旁的事了,池御医的药方都没人送过来,奴婢们实在不知情啊!”

听得人真烦。

“皇上,回去上朝吧。”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轻声说。

慕容复在位五年,从来没有缺过朝,从来没有。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现在,却一直没有实权。

我真不敢相信,他会为了我迟到。

可他该管的,从来不是这些宫女太监,而是他那权势滔天的皇后。

我又从被子里探出一只眼睛偷瞄,慕容复已经走了。

“娘娘!”宫女太监把头磕得咚咚响。

要他们的命,好像是我一句话的事,可这样的话,我和那皇后又有何区别。

人命,真的被他人玩弄于股掌吗?

“都起来吧,该去坤宁宫请安了。”

翠锦丫环还没有死的时候,也是皇后坤宁宫里数一数二衷心的人物,跟在皇后身边溜须拍马那是好手。

跟我一点也不像。

我偶然一次撞见她们在御花园赏花,冷秋风说,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太多了,全部裁掉,只种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

“合宫上下都听您的。”翠锦丫环说。

皇帝从不去御花园,谁管御花园种的什么花,谁管御花园是不是四季都开着花。

冷秋风满意地笑了笑,翠锦丫环又接着说:“皇后娘娘,您如今已经掌握了半个朝堂,何不学那武后二圣临朝……”

冷秋风摘下一朵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冷艳的眸中泛起一丝杀意,却只淡淡道:“在这么一个偌大的皇宫里,有些话,是一辈子也不能对人说的。”

“奴婢知错。”翠锦丫环话刚说完,就被后面的公公抹了喉。

鲜血喷溅在被冷秋风丢在地上的那朵海棠上,风雅到极致。

皇宫里没有不漏风的墙,只有不漏风的嘴。

她断然不是因为在外头说错了一句话而死的,而是因为有一个叫朱翠锦的女人刚刚进宫为妃,而是因为,皇后要给朱翠锦一个下马威。

翠锦丫环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还没有死透,挣扎着被太监包起来带回了宫,谁曾想她从宫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回光返照似的大喊大叫,漏了气的喉管里吭哧吭哧地发着声,像是在为她发出最后的呼唤,一个能让她死得瞑目的呼唤。

一个好像能扳倒皇后的,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7

宫里是最不容做梦的地方,不管是白日做梦,还是夜里做梦,都要小心。

所以除了姐姐和阿娘,我谁也不要梦见了。

所以我也不会再有嫁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总没事吧这样的念头了。

我曾经想和慕老头双宿双飞做对闲云野鹤,草环戒指又怎样,只要我喜欢,它就是宝贝。

可我的慕老头根本不喜欢我,他对姐姐说。

“阿若相貌平平,又无半点女子该有的矜持,如何讨人喜欢,我与她,只是儿时过家家情谊。”

他一手背在身后,神色明澈,煞有介事,像个喜欢思考的小老头儿。

他总是在我面前背着手走来走去,一手在身后,一手握拳在腹前,明明只是个宫女生的不受待见的庶出皇子,却好像胸有成竹气吞山河。我那时喜欢他,叫他慕老头。

可他想要的,是江山,是做皇帝。

他没有娶到国公府的嫡长女,便娶了将军府的,为了争皇位,又将他心心念念的温婉娴良女儿家随意扣了个罪名杀掉。

有权有势的女儿家,哪有什么真情,都是权谋的工具。

他不过就在我床前守了一夜,我怎么就能动容。

嘴里涌起一阵阵苦涩,刚喝的汤药便吐了出来。

“池御医,太苦了。”我撇撇嘴,愁眉苦脸地看着这宫里最不得宠的老御医。

他只是叹气:“娘娘,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好,我忍。

皇后杀了皇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终究是会传出去的。连我派人出去买点宫外的玩意儿这样小的事都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慕容复气势汹汹来问罪时,我正悠哉悠哉往嘴里扔葡萄。

“皇上如果是来问安的,就请免开尊口了。”我淡淡道,眼皮也没抬。

他把一叠话本子摔在桌上:“你干的?”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你不知道皇后严令后宫之人不得出街抛头露面?外头那些脏东西怎么能往宫里带?”

我突然笑出声来,差点被一颗葡萄噎着。

慕容复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皇上,臣妾有时候不明白,这是谁的后宫,又是谁的皇宫了。”

戳到他痛处了,他哑然许久,握拳的手背上青筋都起来了。我难得地握住他的手示弱:“臣妾以后不看就是了。”

怎么可能,我桌屉里头都藏了好几本了,还有些皮影和一个小拨浪鼓呢。

他甩袖走了,我在后面冷哼一声。

皇后权倾朝野,滥用外戚,早已惹得宫内宫外怨声载道。

皇帝难道看不见听不见,不,只是他们有一起打江山的真情罢了。

这就是慕容复的真情。

8

昨日我在坤宁宫请安时,皇后还夸我带病仍不忘礼仪尊卑。

想来把池御医拦在外头的,除了她还有谁。

今日风小了些,春三月,御花园里却一朵花也没有。

毕竟牡丹的花期摆在这,花如是,人也如是。

我摇着小拨浪鼓,一路蹦蹦跳跳在御花园兜圈子。

良药苦口利于病,池御医的药方子,真是好。

一如既往的好。

“娘娘,您身子方好些,还是回宫去吧。”

今日身边跟了个宫人,让我好不适应。

明日就是慕容复二十三寿辰,冷秋风叫我协同打理寿宴,却半点权力都没给我,还有模有样地问我准备地如何。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支支吾吾哪里答得上来。

她便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到时候锦妃就在寿宴上为皇上跳支舞吧。”

我堂堂皇帝宠妃,怎么能在那么多外男面前跳舞。

她可真会安排人呢。

所以我今晚上可得抓紧请教她给我找来的一众师傅了,毕竟谁也没说过锦妃会跳舞啊。

这么点让我丢人的小把戏,比起我自己准备好的大戏,实在是不值一提。

但我依然乖巧地应了好几声诺。

“妾身定当尽心尽力。”

锦妃是皇帝微服私访时偶然宠幸了才召进宫的草民,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一副好的身段,啥也没有。

于是坊间传此女是偷爬龙床的风流女人,是使了什么诡计才得皇帝宠幸。

也有人说不然,皇帝微服私访,此女怎知皇帝是皇帝。

我却知道,慕容复的样子,我死都不会忘记。

再见已是五年后,他依然是那个气宇轩昂的慕容复,又多了些成熟稳重。尽管只扮作平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我也能看穿他身上有些原本没有的皇家威仪。

权力中心的风水,大概很养人吧。

我顶着一张毁容了的脸,扑倒在他脚下的时候,没有人认得出我是国公府的女儿,他也认不出。

我抢了路边小摊的包子,被恶狗追着跑,就堪堪扑在他脚下,连乔装了的侍卫都没来得及把我拦下。他嫌恶地要踢开我,直到我掏出怀里沾了泥泞的草环戒指。

他的眼里竟冒出一丝光来。

而后我便戴上一张好看的人皮面具,跟着他进了宫。

他对我的愧疚是无尽的,得知我没死的时候把天翻个个地找我,谁知他是不是要斩草除根。

我与他约法三章,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为了抬高我的地位,他每夜都留宿我宫中,而我跟他说我怕见人,怕生,他便半个侍候的人也没留给我。

既然嘴硬,便嘴硬到底了。我流落在外辗转奔波的五年,什么架势没见过。

我探得了他微服私访下江南的时间与他巧遇,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我的命,从此要握在自己手里。

我拿着拨浪鼓,终于晃到了秋千架旁,便坐上去蹬起来,不一会儿又喊饿,吩咐宫人回宫去拿些糕饼。

我在御花园早有预谋。

今日算得很准,酉时太子散学路过御花园,五岁的孩子马上被我的拨浪鼓吸引而来。

孩子是冷秋风的,冷秋风膝下两个孩子,真可谓儿女双全。

那两个孩子,大皇子和二公主,也是皇帝仅有的子嗣。

冷秋风善妒,她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了。

我摇着拨浪鼓,笑着对太子说:“明日你父皇生辰,你想不想给父皇庆生呀?”

他的嬷嬷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防贼一样防着我。

我把拨浪鼓塞到眼睛放光点头如捣蒜的孩子手中,满意地走了。

这一定是慕容复过得最精彩的一个生辰,也是他能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9

皇帝的寿宴真真是热闹非凡,王公贵族朝堂新宠推杯换盏,主位上坐着帝后,下边坐着珍妃敬妃如贵人九贵人,个个都不受宠,独独受宠的锦妃没有来。

前朝后宫到齐了,一出好戏要开场了。

冷秋风想借此机会商量她临朝的事情,不顾自己立下的后宫之人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把自己人都推了出来。

她的戏好看,我的戏也好看,我可是花了一天一夜和师傅们辛苦排练的。

“锦妃呢?”慕容复压低声音问身旁的皇后。

“锦妃说她临时身子不适,恐怕不能来了。”皇后轻呷口茶,“不知她给自己安排的舞还能不能跳了。”

能,当然能。

我心里冷笑,等着看吧。

此刻我正扮做某个不知名的小黄门,端端站在宴席的一角。

我识唇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朱猎户死后,我在外摸爬滚打几年,甚至沦落到苗疆九死一生,学会了各种奇怪的技艺,现如今,终于都派上用场。

这场舞女撤下去之后,就到我了。

我精心排演的,皮影戏。

“允哥哥,你别走,我这样爱你,你为何抛弃我?”

“我与阿柒是两情相悦,对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何来抛弃?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允哥哥,你是不是当真要与我玉石俱焚。”

操纵皮影的师傅在帘幕后手指灵活跳跃翻转,口技也是绘声绘色,帘幕上一男二女的剪纸动作之间栩栩如生,中间的男影子竟着太子蟒袍。

我看见冷秋风面色晦暗,端茶杯的手隐隐颤抖。

她没有想到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她也不会想到在座的究竟有多少真心是她的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皮影戏,竟还没有人出来叫停。

慕容复饶有兴味地看着。

“你不要我,自然有人要我!”

他此刻在笑,待会便要哭。

皮影戏讲了一出陈年旧事。太子权势滔天的时候,背后站着将军府国公府各方势力,各家都有嫡女,可太子妃只能有一个,太子娶了国公府嫡女,便得罪了一片痴心只愿做妻的冷秋风。将军府彼时手握重兵,将军又年迈,仅此一女,宠得不得了,当即倒戈,儿戏似的任女儿赌着气指了个最不受待见的三皇子。

泼天的富贵到了慕容复头上,他还不知怎么来的。

故事本来到这就该结束了,可将军之女如何性烈,定要让那个逼得自己痴心错付的人付出代价。太子登基当日,脚跟还未站稳,将军府围皇宫除叛贼,竟将叛贼定为当朝皇后。

而后国公府满门被抄,知情者一个不留。

将门之女一身戎装,银枪挑着皇后的尸体甩在被灌了毒酒垂死的太子面前。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听说她很喜欢拨浪鼓,我这就扒了她的皮,给你做一个好不好,允哥哥。”

10

皮影戏师傅话已毕,满殿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远处好像有拨浪鼓的声音传来,“咚咚,咚咚”,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恐怖如鬼魅。

这出皮影戏的名字叫,皇后杀了皇后。

现皇后杀了前皇后。

我打量着冷秋风的神态,她阴冷着脸,薄唇紧抿,不出一言。

不愧是将门皇后,撑得起大场面。

比我那个只会摇着拨浪鼓哄人的温柔姐姐强多了。

我再看慕容复,他靠在龙椅上,手揉着额角,遮了半边脸,看不到神色。

没有人再敢说话。

拨浪鼓的声音也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近,好像皮影戏里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的剪纸,要跳出来索命似的。

“咚咚”的声音终于穿破殿外深沉的雾气冲了进来,一个小黄门手里拿着我给太子的那个拨浪鼓扑倒在殿前:“皇上,大事不好了!太子,太子他……”

“太子,薨了!”

满殿哗然,慕容复猛地站起身,又跌回龙椅上。

皇后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我满意地朝皮影戏师傅们使了个眼色。

撤。

要在我没人看守的合欢宫里偷梁换柱是很容易的,把皇后送的师傅换一批对日日装傻充愣的我来说轻而易举。而把那些没人敢说的糗事这么堂而皇之地捅出来,我相信慕容复知道要怎么收尾。

全部推给冷秋风。

如今她连傍身的儿子也没有了,老将军也已过身,真个是墙倒众人推。废后的诏书下来以后,抨击她的奏章仍旧没断过。

她落魄地坐在凤榻上,周身都失了气场。那个凤仪万千对我颐指气使的皇后,此刻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她错就错在,对自己太自信。

爱情也是,权势也是。

我从帘幕后转出身来,静静地瞧着她。

她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来人。”

“皇后娘娘,长乐无极。”我笑着,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屈膝做揖,“娘娘您忘了,皇上把你软禁在坤宁宫了,这哪儿还有人啊。”

偌大的宫殿里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的感觉,她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吧。

听到我的声音,她终于抬起头来:“你是谁?”

是啊,我从未以这副已经毁容的真面目示人。只有在寝宫,在夜深人静独对着慕容复的时候,摘掉令我难受的人皮,用我丑陋的脸恶心他。

“我是……”我想了想,对自己点了点头,“被你做成人皮鼓的那个人,的妹妹。”

她不可置信,然后狐疑,最后冷笑:“果然是溜走的老鼠。”

“那您是什么?”我轻抚着自己脸上的坑洼,淡淡道,“求爱不得的,疯狗?”

她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头上朱钗都颠地乱颤。

“到了皇后这个位子,哪有什么情什么爱。”

是啊。

哪有真情。

11

当晚我几乎彻夜难眠,慕容复处理完太子的事,近天明的时候,还是来了合欢宫。

第一句便是质问。

“太子手里那拨浪鼓是你的?”

“是。”

“你做了什么手脚?”

“臣妾什么也没做。”我整理着手上的人皮,嘴角含笑,“皇上,你知道吗,自古红颜多薄命。”

“因为没人在意丑人活了多久。”

他站在我身旁,满腹狐疑,怒气也跟着消散。

“锦妃。”他松了语气,“阿若……”

“你怎么变成这样。”

我沉默着把人皮贴在脸上,再用特制的胶粘合,最后扫上淡淡的胭脂红。每次剥皮时我都要经历火烧全脸般的疼痛,导致我原本就毁容的脸更加溃烂生疮。

我又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锦妃,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你不配叫我乳名。”

“你害死了朕的儿子。”他压下身子,掰正我的肩膀,眼里又起怒火,憔悴的胡渣子还留在脸上。

“你害死了臣妾满门!”我想站起来,奈何他力道太大,压得我肩膀都生疼。

他定定地与我对视,好像要洞穿我的心思。

“你只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人,其实你并不爱人。”我终于拂开他的手。

“我可以救回太子,但有一个条件。”

“封我为后。”

姐姐死在皇后之位上,我要祭奠姐姐,用鲜血,用生命。

想起那日姐姐出嫁,踩着下人的背上了鸾车。

我幼时曾问她:“明明可以用木梯,为什么要人梯呢?”

她笑着将拨浪鼓放在我手里,轻声说:“为了显示地位的差别。”

“那阿若以后都用木梯!”

姐姐的轻笑声灵动如夏日廊下清风撩过风铃。

有些人命该一辈子用木梯,有些人出生就能踩人梯,而有些人,一生只能为梯。

如今我也是皇后了,我也可以用人梯了。

我端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脸,那张本不是我的脸的脸,泣不成声。

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我不能垮。

为避太子忌日,封后大典并没有举行。司礼太监浩浩荡荡送来皇后册宝的时候,身上还缠着白布。

同日,皇帝赐死冷秋风。

我又一次站在了坤宁宫,我可能比冷秋风还要熟悉的坤宁宫。

她虽素衣素面,长发披散,却又恢复了一身将女风范,站在一把剑前。

白绫和毒酒,看来都不必了。

我头戴皇后凤冠,威风凛凛走到她身后,春日的夕阳透过门窗,将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覆盖了身前冷秋风的影子。她抬手细细摸着剑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只得张口来打破这份宁静。

“皇后娘娘,您忘了吗。”

“是皇后……”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杀了皇后呀。”

她转过身来,目光浑浊,停在我头上那个她戴了五年的凤冠上。

“您忘了吗,妾身名叫翠锦呀。”我以帕掩面,轻笑道,“这话,不正是妾身说的吗?”

从头到尾都是我布的局,我怎能不让她在临死前领会到。

冷秋风嘴唇哆嗦着,夕阳的光竟都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片刻出神间,她飞快地拔出剑朝我刺来。

就是这般找死。

我退开一步,手一扬,早有准备的毒粉悉数扑在她脸上。

她死了,在她的尸体僵硬前,我夺过她手中的剑,在她胸口连捅数下,一道道血花飞溅出来,似晕开的一朵朵胭脂,有一滴溅在我眼里,仿似让我看到茫茫冰原里万梅齐放的盛景。

夕阳西沉,我一个人恍惚着在坤宁宫坐了好久好久。

不知道当初姐姐在这偌大的坤宁宫,又待了多久呢。

12

我终于杀人了,杀了令自己背负这血海深仇的罪魁祸首。

可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小太子的棺椁还在东宫里停着,里面躺的人已经不是太子了,至少不是冷秋风那个。

冷秋风的孩子本就是假孕偷换了同期有喜的珍妃的,为了生出嫡长子她也算是费尽了心思。而如今棺椁里那个,是姐姐的。

姐姐与前太子早已暗生情愫,也正是因为胎儿日益明显才急着成了亲。在太子登基前姐姐便有不祥的预感,着急忙慌地找来御医催了产。

那御医,就是池御医。

一个前太子用过的最不受宠,却医术颇高的御医。而接手了换太子事件被冷秋风灭了口的御医,正是他的儿子。

他与我筹划了许多,报喜之事是我们的暗号。

夜深人静,我终于提着剑,站在了慕容复的床头。

近来朝堂之事落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了,他累了,睡得很沉。

我伸手将他垂落额前的发丝绾到耳后,手指就停在他耳畔的发梢。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睡颜,我轻轻笑了。

想起他曾经那么多次地把我揽在怀里,编着草环说要娶我为妻。

想起他得知我偷听他与姐姐的谈话,指着我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责问:“当你开始试探我的时候,根本就已经不信任我了。”

想起我们有过的无数争执,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句算了。

善良放在错误的人身上,就是一种罪恶。

我将唇慢慢贴过去,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从未爱过你,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死在了十七岁那年,死在了他最爱我的时候。”

而后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走得没什么痛苦。

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大的善意。

他努力过,甚至曾经想在江南培养自己的势力。但他不适合做皇帝,他不够心狠手辣,他不如我。

这就是命。

阿娘,你看啊,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将血淋淋的剑又丢回了坤宁宫,剑是冷秋风的贴身佩剑。宫人都在给太子守丧昏昏欲睡,没有人看见我进皇帝寝宫,也没有人看见我出来。

在这宫里,除了帝后,就从没有人在意过原本就不起眼的我。

所以我成功做完了很多事。

池御医会给我善后的,前太子党也会给我善后的。

于是前妖后不服赐死刺杀了皇帝而后又乱剑自戕。

皇上驾崩了。

太子复生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苗疆的蛊虫龟息术很好用,两个孩子都没受伤。我将珍妃的孩子送出宫去,给他找了个小户人家。想来他那么容易就被陌生人的拨浪鼓骗去了,此生还是远离皇宫为好。

姐姐的孩子即位了,才五岁,早产下来瘦瘦巴巴的,被池御医养了五年还没养好,看着也不像个长命的。

我清除了妖后党,与池御医里应外合,逐渐重整超纲。

池御医也不是御医了,他是新国公。

而我呢,我脸上的疮已经根深蒂固侵入肺腑,没几年活了。

我戴上厚厚的面纱,踩在小黄门的背上,上了轿辇。

“今日哀家精神不错,去看看皇帝的功课,摆驾宣德殿吧。”

“太后起驾——”

至于以后的命,谁又说得清呢。

慕容复番外

一别五年,再见到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阿若变了,变得坚韧,隐忍,对我不再吐露半点心声。

她的脸毁容了,坑坑洼洼还沾着泥泞,依稀能看到野兽獠牙撕咬过的痕迹,下颌一道长长的疤,一直连到了眉心。

我不敢想象她经历了什么,也不敢去想。

我的歉疚感在她掏出怀里那枚草环戒指时到达了顶峰,不顾侍卫劝阻地将来历不明的她带进了宫,封妃,赐合欢宫。

我的生母直到我即位前都只是个采女。

她常常对我说。

“复儿,不要争,不要斗,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过是被醉酒的老皇帝误打误撞宠幸了的宫女,受过的欺凌见过的人命比我读过的诗书还多。她小心翼翼地活着把我带大,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

即使这样,别的女人依然不肯放过她。

“下贱坯子爬龙床。”

“给本宫提鞋都不配。”

我常常看见她被别的娘娘宫里人拽着脑袋往水里摁。

宫里的人好像生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主。

可她从无怨恨,依然是那么善良,善良地让我害怕。

人说母凭子贵,我本该争气些的。

二皇子早夭,我与太子一同上学,他告诉我,国公府的嫡长女知书达礼温婉贤良,从不在意身份地位,属实是未来良配。

我听了他的话,想到了那个偷偷溜进御花园玩被我撞见的小女孩,她也是国公府的女儿。

同为庶出,她好像一点烦恼也没有,每天大大咧咧张着嘴笑,跟在我屁股后面脆着声一口一个“慕老头”。

她好傻。

我好喜欢。

我从母亲那学来的用草编蚂蚱编蜻蜓的手艺,全都用来哄她开心。

她最喜欢御花园那架秋千,还喜欢各种花花草草,我就用藤草编成各种花的模样缠在秋千上,给她做一个花秋千。

不知不觉,我们长大了,情窦初开,我搂着她坐在秋千上,鬼迷心窍地编出了草环戒指。

夕阳的暖光下,她笑望着我,目光灼灼,眉眼间好似有光华流转,实在让人难以抵挡。我将草环举起来,迎着夕阳向她许诺:“阿若,我要娶你!”

可回到宫里,一间小小的偏殿,我看到母亲在烛灯下做草编,她的手好像刚刚被什么东西烧伤过,再撒了把石子儿烙了大大小小的印子。

我走过去,母亲把桌子上做好的一堆花花草草推过来些,又飞快地把手掩在身后。

“复儿,看你近日编花草到深夜,你看这些够不够用?”

母亲被宫人踩了手,踩到指骨都要折断。

我不想她再受欺凌了,我想强大,我需要力量。

我决定赌一把。

在这宫里我与母亲除了那从未来看过我们的父皇就没有半分依靠,我只能向外求。

我接近阿若,本来也是为此。

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痛,为着自己欺骗了一个同样善良的阿若,为着自己违背了自己的心。但我想着,还会有转机的,等我强大起来,我就可以保护母亲,也可以向阿若履行我的诺言。

只要我的阿若愿意等。

可我错了,权力中心的漩涡是如何的汹涌。我不仅没能求到国公府那位嫡长女,甚至转头她就嫁给了太子,让世人看了我好大一场笑话。

太子早有预谋地把我踩在泥泞里,狠狠地践踏。

母亲知道后好好训斥了我一顿,她从来没对我发过那样大的火。

第二天府里却来人了,是将军的女儿。

他们比国公府还要有权有势,直接统领着皇城内外的兵马。

那个冷艳高傲的女人,抬着下巴对我说:“慕容复,娶我。”

她甚至连聘礼都不要。

而后不久,她就带着我登基了。

我也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站在皇位上茫然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的母亲不能成为太后,因为她不是先皇的皇后。没多久她又被我的皇后软禁起来,成为了控制我的把柄。

阿若呢,阿若去哪了?

就在那两天,国公府被抄了家,我再也没见到阿若。

她一定恨极了我。

直到我终于决定下江南,想偷偷从地方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我本以为那是我登基以来做的最对的一个决定,因为我遇见了阿若。

可回宫以后,我的母亲被挖了双眼毒了喉咙斩了双臂。

皇后站在一角阴影里冷冷地看着我:“皇上,不要搞小动作。”

我的母亲再也不能做草编了,她身边只有一个老婢,喂饭的时候直接把她的头摁在碗里。

母亲苟延残喘地活着,活得更苦了。

我早该听她的,不要争,不要斗,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也许,这就是命。

阿若时常故意激怒我,目光冷淡,笑容从不及眼底,那张我不认识的人皮脸上永远画着精致的妆容,疏远至极。听闻前不久皇后故意杀了一个与她同名的宫女,还拖着宫女的尸首满后宫跑,无法无天。

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刚刚登基的时候,我还在民间找到一个与阿若容貌相似之人,三分像她,已是恩赐。我召了她入宫,封了珍妃,没多久,她就有喜了。

可她的孩子出生便夭折了,随即她跟皇后也走得越来越近,就像宫里其他被皇后选来的女人一样,成为了皇后的工具。

我不想阿若也这样。

我抬高了她的地位,却有名无实,隐忍地表达着我对她无处释放的爱意。

她好冷,不仅是身体冷,眼睛冷,心更冷。

都是我造成的。

她举着琉璃灯,目光森然地看着我,像在看什么恶心的怪物。

她的脸一半在宫灯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另一半疤痕遍布,通红肿胀。

她真的需要人照顾。

可结果我刚调了宫人去,她就病倒了。夜里她浑身烧得滚烫,把我的手抓在她心口,喃喃说着我听不清的话语。那一刻我多希望能够回到从前,我能好好地把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她好受些。

我好久没有这样久得看她了,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她的眉,她的眼。

还有那张无时无刻不在诉说我的罪孽的人皮。

我能感觉到她有多难受。

我撰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到发青。

隔天我还是上朝去了,我不想皇后盯她太紧,不想她成为众矢之的,更不想她沦为皇后的刽子手。可散朝后宫人来报,她把宫外的东西带进来了,公然违背皇后的规矩。

我好怕,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她还是那样淡淡的,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这是谁的后宫,又是谁的皇宫。”

如刀子一般的话扎在我的心头,我到底是谁也护不住的。

而阿若,她好像眼里藏着锋芒。

果不其然,寿宴上的皮影戏很精彩。太子那一句“我同你无半分男女之情”震得我浑身都在痛,我强颜欢笑地看完她准备的这出戏,直到人皮鼓的声音“咚咚咚”地响起,我脑子里依然是曾经自己说这句话时的道貌岸然。

如果,如果她没有偷听我说这段违心的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会不会还有补偿的机会?

只要她愿意相信我。

可没有如果。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有软肋,很多事情就都做不了。

但是我的阿若,她变强了,她可以保护自己了。

废后的那天,母亲死了,她终于是没能看到我成长起来。

我失魂落魄地去找阿若,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多希望我能在里面看到哪怕一丝的光。

我不相信她会杀太子。

可我们再也不能好好说话了。

她坦坦荡荡地直视着我,好看的人皮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其实你并不爱人。”

我的心痛如刀绞,嘴唇咬出血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拼命让自己沉迷朝政,好摆脱对她那无尽的愧与爱。

其实皇后之位她不开口我也要塞给她的。

或许我也可以趁机变得真正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我爱的人。

夜里她来看我了,提着剑,剑尖划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些刺耳。我听得出她步伐很缓,她真的很累了。

她伸手摸着我的鬓发,手上的血粘稠地打湿我的面颊,而后她附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完了这辈子我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有一滴泪落在我的脖颈处,很快就融进衣领里消失不见。

剑尖突然刺穿我心脏的一刹那,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我极力控制着平稳,咬着后牙根不发出一丝声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安详地死在了睡梦中。

她利落地把剑抽了回去,鲜血喷涌而出,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也不愿听我多说一句话的。

阿若她,真的很勇敢。

我的阿若,她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我弯起唇角,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耳边有一个血腥味混着御花园青草独有香气的草环戒指,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拿起来藏进怀里,与重逢时她给我的那个放在了一起。

冷秋风番外

我的父王是大将军安定王,我也曾随他征战边关驰骋沙场。

我含着金汤匙长大,想要便要敢爱敢恨,连边关的男儿都夸我意气风发男子气概。

向我递来降书的西戎王子仰慕我已久,不惜缠到了我榻前。

可我眼里只有一个人。

慕容允。

我爱他,爱他眼里的野心,爱他胸中的筹谋,也爱他明明白白的这个人。

可爱情故事里容不下第三者。

我要让他眼里也只有我,不管用什么办法。

于是在他以为我必死心塌地地站在他阵营里的时候,将他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情爱不能操纵我,谁也不能。

我知道他还用三皇子去试探他的“两情相悦”,用尽手段考验旁人对他的真心。

我对他如此真心,他却不知珍惜。

原是他真的喜欢国公府那个长女,到死都望着她的尸首。

不曾看我一眼。

我恨,我不甘心,可我再强求不来了。

我成了皇后,但不是我爱的那个人的皇后。我站在权力的顶峰,把身旁另一个可怜的男人踩在脚底。

皇宫不知不觉就把我困住,一丝真情也体会不到了。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三分真七分假的话,我也是。

那个女人戴着我曾经的凤冠走来的时候,巨大的影子早早便投在我身前,那华丽的凤冠轮廓如此清晰,镌入了我的生命,成为困锁我的牢笼。

下一个,便是她了。

我对着她的影子笑了笑。

她也在嘲笑我,嘲笑我中了她的计,嘲笑我自负,嘲笑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果真如此吗?

我转过身去,将门之女,宁死不受辱。

坤宁宫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盛景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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