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浅渊 (七)生疑
令羽一向浅眠,许是七万多年的习惯使然,拂晓时分,恍惚中他似乎还做了个梦。
梦里是当年大战前几月,师父携了司音赴冬神玄冥的法会,临行前大师兄拽着十七,甚是忧心的叮嘱几句:“十七,你可长点心吧,这回你独自随师父出门,凡事须得端方恭谨,万不可拖累了师父,坠了我们昆仑虚的声名。”司音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可思议,“大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师父就交给十七了,师兄们尽管放心!”说完拍拍小胸脯,并冲着一旁的令羽俏皮的眨眨眼睛,“九师兄,你好好在家等着,回头我给你带好吃的。”说完,他兴奋的转身而去,追着师父的背影一路小跑。令羽怔怔的望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一件挂心的事,焦急的对着远去的影子大喊,“十七,你和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他没等到任何回应,只依稀看见十七飘逸的发带在风中飞起......正自惆怅之际,被守山童子急急地敲门声惊醒。
昆仑虚是龙骨顶出的仙山,自古便是神族圣地,即使数万年来龙气趋于沉寂,亦无人胆敢亵渎侵扰。墨渊仙去以后,师兄弟纷纷被家人领了回去,唯令羽孑然一身,早就以昆仑虚为家,便欣然领了众师兄弟的托付,立誓替师门守护好昆仑虚。他平素极为自律,且手底下的童子均能持正守礼,故而设在山门处的禁制,七万年来从没有想过要改换。其实他内心深处,也同自己十七一样,对师父墨渊的话深信不疑,他总觉得,无论过去多久,师父必定会践诺而归,他想若哪天师父和十七回来,必定欣慰于昆仑虚上的一切与从前并无二致。
长夜既尽,曙光从窗子外头透了进来, 白浅环视着墨渊平素起居的厢房,心底思念如潮。多亏了令羽,将此处照顾得极为妥帖细致,室内摆设无一不是当年的模样,纤尘未染,就连矮几上的白陶罐,也依旧插上几枝新开的桃花,伴着一张古琴,仿佛在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从前,墨渊常坐在这张古琴跟前沉思,彼时性子欢脱的司音,却总爱胡搅蛮缠,非要听他弹出的悠远琴音。
“十七?”一声迟疑的轻呼,打断了白浅的思绪,她回头看过去,令羽就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样子。白浅本想对他笑一笑,奈何脸上控制不好,末了,却带着哭腔勉强说了句,“九师兄,是十七...十七回来了。”
下一刻,她被令羽冲过来一把紧紧抱住,“十七,真的是你!都多少年了,你究竟躲哪儿去了呀?”师兄弟二人抱头哭在了一起......
九重天,洗梧宫内折腾了个底朝天,惊动了天君一家子。合宫的守卫、仆从及宫娥人人自危,他们已被反复审问了多次,可最终也没人能说分明,那盏结魄灯、连同这灯造出的凡人魂魄,依旧是去向成谜。
畅和殿内气氛相当诡异,素锦既怒且痛,没顾及她天宫典范的体面,放任地歇斯底里的哭,她一会儿咒骂一会儿啼哭,明里是极力控诉剜去她眼睛的“素素”,实则更多是懊悔献上了结魄灯,犹如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脚,徒然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可怜自以为忠心的宫娥辛奴,成了她主子迁怒的对象,安上个“回护不力”的罪状后,先被揍了个半死,再又拘禁起来,她情知自己八成已被当成替罪羊,保不准还要将一双好端端的眼睛赔上,故而亦是哀嚎。
药王替素锦诊治过后,惴惴的回禀天君,言上回娘娘的眼睛只是灼伤,如今却是连根被剜去,伤及了仙元,即便是另寻一双眼睛换上,也比不得从前,能勉强视物已是侥幸。不过眼下,还没有谁顾得上这一茬儿,太子夜华在自己寝殿被人莫名敲晕,且脸的血迹,把他父母吓得魂都快没了,天君极为震惊,另调派了天兵将洗梧宫围起来,命三子连宋火速彻底追查。
连宋君算是个脑筋清醒并机灵的,他将案发时素锦的自述、辛奴的证词及紫宸殿的情状过了一遍,先到司命星君处翻看了厚厚的命格簿子,再连夜赶去幽冥司查问了阎罗殿的情况,心里便起了个不解的疑团。
夜华被叫醒后,知晓不仅结魄灯下落不明,“素素”作为事件的疑犯,同样也不知所踪后,他发了疯似似的冲出宫门,跌跌撞撞的冲到诛仙台上,悲怆的声声唤着素素,若非紧随的天君与央错死死将他拦住,怕是会重演诛仙台的惨痛一幕。
眼看自己苦心栽培了几万年的优秀储君,如今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一贯高高在上的天君,瞬间苍老了不止万岁,他又一次心力交瘁的仰首长叹~~~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令羽果真如白浅推测的那样,丝毫没有责怪司音当初鲁莽行事,只怨自己身为师兄,却半点儿未能分担,尤其当初传闻是司音再度封印了擎苍,令羽听说后匆匆赶去若水,可江水茫茫,人何在?二人又唏嘘感叹了一阵,令羽便迫不及待的问,“十七,师父呢?他老人可还好?”
白浅失落的眼神,低头小声回道,“我将师父照顾的很好,他...还睡着。”
看到十七失落令羽安慰道:“自从你和师父消失后师兄弟们都在找你,大师兄更是未停歇过,十七你能回来,能看到你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至于师父,我相信我们终能等到师父重掌昆仑虚受群仙朝拜的那一日,十七,这些年真是辛苦你啦!你究竟将师父藏在哪儿?不如,我们去将他接回昆仑虚吧,以后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师父...还睡着,原该师兄我照看你的。”
他一番话令白浅很是动容,“谢谢令羽师兄!不过,十七真的长大了,不再是毛毛躁躁的野狐狸,我会照顾好,如今师父仙体就在青丘静养,师兄放心好了。”
令羽听了确然放心,他又仔细端详着司音,忽地欣慰一笑,“是啊,十七如今已是上神,可比师兄们都有长进,师父若知道了,肯定很高兴。”他说此话的语气真诚而坦荡,令白浅颇有些心虚,关于她自身来历,还有七万多年的过往,眼下她仍在犹豫,是否能坦然相告。
偶然探得了墨渊的些许元神后,她便打消了将阿离一同抱走的念头,当初她狠心抛下他,甚至不敢去碰他,或是抱上一抱,如今确实没有立场贸然带他离开,毕竟,在九重天上,阿离是他们天家的孩子,不会有哪个能委屈得了他。于是她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可怜的孩子。赶来昆仑虚的路上,她左思右想,觉得同夜华解除婚约这个事,大约可以先缓一缓,一切静观其变,反正夜华足足比她小了七万岁,等闲该叫她一声老祖宗,应该不会主动逼着他自个儿,屈膝来成全这门亲事,而她平白占了他正妃的名位,不光给他添着堵,对年幼的阿离而言,也算一重有利的保障。
当下最为着紧的,应是利用她手里的结魄灯,先找回师父墨渊完好的元神,再想法子助他早日醒来。可惜白浅对结魄灯所知甚少,只知结魄灯乃是大洪荒时代父神所造,能结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若散得不厉害,只将结魄灯在他床头燃上三日,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结得完好如初。轮到凡人更了不得,即便这个凡人已灰飞烟灭了,只要将带着这凡人气息的东西放在灯上烧一回,令结魄灯认准这凡人的气息,它便能慢慢吸收这凡人当初留在方圆千里内的气泽。待将这凡人在天地间留下的气泽都吸得净了,便能仿着当初那个灰飞烟灭了的魂魄,另造出来个相似的魂魄,于是趁着夜色上了昆仑虚,打算在藏书阁的史册记载里头,好好的翻检翻检,不过这件事似乎无须瞒着令羽。
“九师兄,你可有听说过结魄灯?”令羽在她众多师兄里头,向来读书最为用功。
“结魄灯?你说的可是上古时期父神所造的那盏?”令羽细细的思索着,“传说中它能结仙者被打散的魂魄,莫非,十七是想用这灯唤醒师父?”他复又叹了一叹,“可惜啊,我也仅是在典籍上识得此宝物,终归没几人能真正见过,你有这份念想固然好,只怕...”
白浅匆匆将他打断,“那师兄你可知道,如果仅余几缕元神,这灯是否还能派上用场?”
令羽愣愣地盯着她手上突然冒出的一盏桐油灯,觉着很是不可思议:“这,这就是结魄灯?瞧着也忒寻常了,你却从何处觅得?” 那灯甫落在他掌中,一小团仙气徐徐溢出,围着墨渊的厢房缓缓流动,令羽大惊,这熟悉的感觉他自是再清楚不过,谁能相信,就是在这样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盘着他们师父——四海八荒唯一战神的气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