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金陵随笔⑽ 两个王的命运
04
瞻园北苑的北假山及山下的石矶是明代的遗迹。那座山是太湖石堆砌而成，较南山更是雄伟。
北假山也不像南山那样的高冷，它可游可攀，山下有盘龙、伏虎、三猿三洞，那也是明代遗迹，山上有高台，可俯瞰小园全景。瞻园以“山石取胜，理水为辅”，因而水与山也相伴而生，而北假山是整个相对开阔的北池景区的收煞，尽管它现今已然遮不住了瞻园周边的那些近在咫尺的高楼。
北假山有石径，蜿蜒地通往西假山，那山植被茂密，绿意葱茏，峰回路转间可到岁寒亭。岁寒亭因周遭遍种松竹梅而得名，梅花种在亭前，因而那里又叫做梅花坞。《儒林外史》中有这么一段故事，说国公府的徐九公子曾要邀其表兄陈木南雪夜赏梅，就来到了这个梅花坞。书中描绘了当是时的情景，“天气昏暗，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
现在这座岁寒亭，不是明代的遗迹，明代这里应为铜柱亭，柱内可烧炭取暖，因而那二位公子，大冬天地跑到这里，也不觉有凉意。介绍中还说，当年的徐达与朱皇帝曾经常在亭下对弈。关于这二位下棋，民间也有传说，说是徐达棋艺高超，但恐有胜君之罪，因而每次都失子告负。朱皇帝知道其中原委后，于是在一次对弈前对徐达做了说服教育工作，要他解放思想，放下包袱，解放思想，放下包袱……最终这盘棋徐达大胜，还将棋子走出“万岁”二字，结果龙心大悦，莫愁湖就这么被赏给了他。
这自然是个传说，我想精明如此的徐达，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老板面前，如此疯狂炫技的。更何况他的老板要赏他，也绝不会是因为一个马屁。《明史》记载，朱元璋做皇帝后曾说，“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旧邸”，那处旧邸自是瞻园前身，它是朱元璋做皇帝前的吴王府，而徐达对朱皇帝的回复是“固辞”。
《明史.徐达常遇春传》中还记载了赐宅后的一段小故事，说有一天，朱皇帝要回故居怀旧，这里既然已经赐给了徐达，徐元帅自然有义务陪同老板参观访问，并共进晚餐，当然也可能是午餐，但应该不会是早餐。席间朱皇帝耍了流氓，只灌酒不喝酒，老徐最终顶不住，倒下了，被皇帝扔到了他自己曾经睡过的那张大床上。
其后的故事才是精彩，《明史》中说，“达醒，惊趋下阶，俯伏呼死罪”。而那位朱皇帝是“觇之，大悦”。
《明史》对徐达的评价是，“达言简虑精。在军，令出不二。诸将奉持凛凛，而帝前恭谨如不能言。”朱元璋对于徐达的评价是，“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癖，昭明乎日月，大将军一人而已”。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徐达病逝，朱元璋辍朝，亲往拜祭，恸哭不已。有明一朝也实现了朱元璋在徐达墓前《神道碑文》中所承诺的那句，“是以生有显号，殁有赠典，子孙世有爵禄，与国同休于无穷焉”。
而同在公元1385年，同为大明开国六公之一的韩国公李善长，因胡案被告发。数年后，还因胡案，李善长连同妻女子侄七十余人被处死。
人生境遇，罔如霄壤。
05
东王杨秀清入主天京，入住这座曾经的中山王府时，是否知道前朝的这段故事呢？
我相信杨秀清是有着很高超的政治手腕，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的，但他终归只是烧炭工起家，不会太过计较历史的真伪，或许他就认准了朱元璋送鹅杀徐达的故事，因而心存芥蒂。
权力使他在治国理政上畅通无阻，李秀成说他，“东王理政，事事严整，立法安民，民心佩服”。洪仁轩说他，“拓土开疆，尤有日辟百里之势”。然无约束的权力也让他为所欲为，东王节制诸王，赤裸裸地掠夺诸王功绩，有恃无恐地打压诸王势力，连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全不放在他的眼里。
东王作为招致众人怨恨，而他不在乎，因为权力在他手中。
最终还有个至高的权力在那里，它太诱人了，而那个掌权者，又太平庸了，这不觉会让他有再进一步的冲动，于是他假借天父之名，向那个最高权力持有者的屁股，高高举起了板子。
我相信天王洪秀全，某一日在那张王娘们环伺的大床上醒来时，是会感受到他所面临的危机的。因为有一个权力，离着他太近了，他已经到了需痛下决心将它铲除的时候。而那个权力小看了天王的决心，他依旧在表演着他拿手的那出神话剧，他以为那出肥皂剧，是不会有剧终的时候的，而他要在那出剧里，享受他权力的巅峰。
于是，天王洪秀全被召到了东王府，也就是这里，东王借天父之名问天王，“你与东王皆为我子，东王有大功劳，何止九千岁”？天王作答，“东王打江山，亦当万岁”。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切该结束了。
不久有东王近臣向天王告东王密谋弑君，天王密令北王韦昌辉带兵回京勤王。公元1856年9月4日晨，北王兵袭东王府，尽杀东王及其府内家眷、臣僚、部属，并在天京诛杀“东党”合计两万余人，史称“天京事变”。
是机缘巧合，也是造化弄人。瞻园因它梦一样的美丽，而荟集了两个定都南京的王朝的两个重要人物。他们因各自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而在这里走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没人能够评价他们命运的成败，或者说他们能够走到这里，出将入相、拜相封侯已然就是许多人眼中的成功了。
他们都是很有能力的人物，能从万千人物中脱颖而出，并将重权握于手中。他们在国家草创之初殚精竭虑，他们甚至以死相搏地去塑造那个国家。而那个国家一旦形成了，他们的能力，他们的权力就成为了最高统治者脊背上的芒刺。
汉朝最终杀了韩信，唐朝最终爆发了玄武门之变，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明太祖要株胡蓝之狱，这是功臣的宿命，也是权力重组过程中的必然，因为国家的精神层面，就是对坐在最高位的那个人物的认同。
徐达懂得这个道理，他敬畏太祖如神明，他的敬畏不应简单地理解为对老板的敬畏，那更应是对他所一起参与缔造的那个国家的敬畏，因他有敬畏之心，他之非凡能力，就是社稷之福。
然而更多把持权柄者，是在自己利益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历史因之大戏不断，短命的太平天国就是很好的例子。无论是东王治下天平天国运动的轰轰烈烈，还是天京事变后国势的急转直下，历史一再地证明着，东王的理政能力要远在天王之上。
那又怎样？东王有了窃国之心，天国鸿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06
于岁寒亭下少歇，静下心来，渐渐的也似有梅香幽幽而来，浸染周遭，然而更浓重的，还是此时节里无尽的凉意。江南常绿的植被是要远多于北方的，因而尽管天气肃杀，依旧有饱满的绿意，只是那绿意在这季节里也是辛苦，稍多观察就能见它历经一年的疲惫。
在这处梅花坞，随园主人袁枚也曾在一个雪夜里乘兴而来，并留下诗句。
环植寒梅处，横斜画阁东。
一轮明月照，满树白云空。
春到孤亭上，香闻大雪中。
要他花掩映，新置石屏风。
南京的雪多吗？大吗？我历经的那一年苏北苏南无雪。朋友跟我说，这里不下雪那是对我开恩。确实，江南的冷，让我怕了。
但那是一个雪后的夜晚，大雪将停，皓月将出，那位袁先生踩着吱吱的雪，踏过明代的石桥，翻上明代的假山，来到明代就有的这里。他说枝头上的雪多像天上的云朵，他说梅花开得恰好即便被雪埋了，幽香依旧，他说今晚的月亮怎么那么好，好想现在就置一个屏风立在这里，来看那一剪梅影。
我问，“您知道这里曾有过的膏梁锦绣、钟鼎玉食和再后来的腥风血雨、动地哀嚎吗”？他说，“那关你何事”？我尴尬作答，“云游至此，想起二王故事，感触颇多，因而祭奠”。他大笑着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
离了瞻园，我又回到世俗的喧嚣中，我于那喧嚣中给北京的家打去电话。波正哄着同同吃饭，她问我在哪里呢？我说，南京，我说我想好了，准备辞职，回到北京工作，一起照顾这个家。
波在电话那头思忖良久，而后对我说，“那，回家吧”。
同同那年，也就幼儿园的年纪，他听说爸爸来的电话，便吵着要接。接过电话，他如妈妈那样问我在哪里，我依旧回答，南京。
他也如妈妈那样思忖良久，而后对我说，“那，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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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黄鹤飞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