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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城里好吗

2017-08-15  本文已影响2534人  别山举水

六婶很白,像城里人,丹凤眼,说话带着磁性。她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气质,又温柔又矜持,让人时时想靠近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这是三十年前的六婶,我记忆中的六婶。那时,她还住在村里,是一个裁缝,有着一双人人赞颂的巧手。

那个时候,农村人一年到头置办不了什么新衣,就是置办,也没成衣可买,都是到街上的布店扯布料,再叫裁缝到自己家里量身定制。

富裕点的,一年可以请两次,冷热季的衣服各做几套,磕巴点的,只在年前将师傅接进门,给娃儿换一身过年衣服,免得让孩子眼馋,显出寒碜。

我们村子大,六婶手艺好,一年到头,她总是忙的。

谁家要做衣服,一套或者单件,往往先让六婶去量量腰围,身高。她量得很仔细,或者一米二,或者一米五,尽可能地给主人节省布料,并让衣服合身。

主人布料买好后,头天晚上就会去六婶家里,说上一番好话,将缝纫机挑到家里,再三嘱咐六婶,第二天早上不要烧饭,到他家去吃,并带上堂弟堂妹。

到了早上,主人烧好饭,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六婶来。赶忙再跑去找,六婶已端着碗在吃,堂弟堂妹早吃完,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主人会好一通懊恼,应该大清早就来叫。六婶平静地说,乡里乡亲,不要太客气,哪儿吃都一样。

农村的匠人给人干活,主人半中午半下午会给师傅下点面条或煮点鸡蛋吃,叫做过中或过下盅。六婶给人缝衣服,主人倘若要弄,她会极力劝阻,说吃面条或鸡蛋会作恶心,没办法,这个毛病实在改不了。

主人便很为难,因为农村除了这,实在拿不出其它的东西,推推搡搡之下,往往就算了。人们都觉得六婶应该是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样子。

只有我知道,六婶其实极爱吃面条和鸡蛋。有好几次,我去找堂弟玩,看到六婶像农村人一样,捧着大蓝边碗,呼哧呼哧吸着面条,白净的面庞上泛着红光。

那个时候,我是极高兴六婶到我家去的,因为她去了,我就会有新衣服穿。往往她在那儿踩踏板,我就远远地看着。她一会儿伏下身子,手紧紧地压住布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针脚细密地延伸,又平整又匀称,宽窄适中。有时抬起身子,瞄一下外面,揉揉眼睛,绾几下线头,而她的脚一扬一抑并不停止,那踏板犹如蝴蝶振翅。

我经常趁她不注意,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粉笔,在大门或墙上画一些夸张的图案或者某某的名字。六婶看到了,微微一笑,轻声说,这是你写的,很不错呀。然后丢给我一大截粉笔,我拿着粉笔不知道道谢,飞跑着向伙伴炫耀去了。

逢上这样的日子,放学时,我会拉着堂弟大声说,走,去我家吃饭去,你妈妈在我家给我做新衣服呢。我的声音很响,吸引着无数的目光。

六婶量尺寸很准,做的衣服有型有样,谁穿谁合身。她从不浪费别人的布料,那些不得不裁下的边角料,她会不厌其烦地拼缝成书包或布袋,又好看又实用。而这用的工时往往比做衣服还多,她却一分钱不要。

六婶是裁缝,她自己的衣服穿得很有气度,她偶尔抹些香脂,淡雅清幽,乡亲们都说她应该是城里人,却没有城里人的妖气。

那些年,很多姑娘嫂子学她的样,经常往脸上涂些什么,总是不得要领。往往在家里受到男人的揶揄,你看看你,弄的么名堂,花了冤枉钱不说,还弄得像个鬼似的。

女人便会嘴一撇,我晓得,我比不上XX,我这不是慢慢学嘛。

六婶家的日子过得很好,她一年到头凭着手艺挣着一些钱,关键是六叔是国家的人,是父辈中唯一的大学生,在武汉工作。

有的人很富,他就是不会施舍别人,任一些东西靡烂,别人也无话可说,因为那是他自家的东西。

有的人只要自己过得下去,就会时刻惦记那些过不下去的人,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别人,不求回报。

六婶就是这样的人,一些没破的衣服,一些种的菜,她情愿自己省,也会匀些别人,或者哪家出点紧急事,缺了人手,人们总会看到六婶单薄的身影。

六婶虽说一直生活在农村,但她没有种庄稼,很少在田间地头跑,倘若你看到了,她也是奔忙在别人家。人们知道,她迟早是城里人,她在哪一家干活,别人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总怕伤了她的身体。她却大模大样,虽说有时不太在行,但一直很舍得下力气,像在自家一样。

当别人夸她时,我会竖着耳朵听,在最后,总是响亮地说,那是我六婶。

别人有时摸我的头,有时拍我的屁股,哈哈笑起来,哎哟,你若不说,我们还真忘了呢,还老以为她是二子的六婶呢。

二子在旁边头一昂,我使劲瞪他一眼,他的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

六婶终归成了城里人。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六婶一家全部转到武汉了。那一天,六婶到每家坐了一会,将一些衣服分给大家,以及一些桌椅板凳,还说哪哪儿的菜园有些什么菜,哪哪儿的土壤蓬松,会有好收成。

父亲给了她一些花生油,让她带下去,她百般推阻,她知道每一滴油里浸透着多少农人的血汗。父亲火了,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顿,六婶眼圈红红地收下。

我一直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六婶将我拉到面前,给了我一盒粉笔,让我好好学习,争取以后到武汉读书。我的心跳得厉害,头一直低着,感觉到武汉离我好近。

六婶走了。武汉曾经离我很近,我想踩着书本一步踏入,却最终跌进深渊。武汉曾经离我很远,我在那儿当搬运,扎钢筋,却只像一条鱼浮在水面,始终不能融入到里面。

我不敢找六婶,无脸找六婶。我的粉笔字写得很飘逸,却无法让她看见。

后来,我离武汉更远了,去广东,去上海。每次路过武汉,我便将头倚在窗边,睁大着眼,我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事,我真想看到什么人。然而列车总是呼啸而过,除了灰蒙蒙的天,什么都看不见。

六婶应该六十多岁了,在城里过得好吗?


在这里,他都来了,你呢

今晚八点,与你相约,解惑如何写出以情动人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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