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那城

30之后的一个重大改变，是不再到处搜罗新片看了，所谓新片未必是新出品的，而是指那些有人推崇的、交口称赞的、英名流传的小众影片——好莱坞大片倒是都去影院看了，制作越来越恢弘，看过越来越空虚，以至于疑心自己不过是找个借口，突破宅的外壳，进行一点现代都市人的社交生活而已。

更多时候，都是在重温旧片，曾经看过震撼过感动过的，在某个瞬间被莫名的所见所听触动，忽然就想念起那时观影的感受，于是亟不可待找出来再看一遍，结果……却是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好远，倒不一定是远见卓识，而是心绪变了，曾经震撼的如今麻木，曾经感动的，如今也许是呵呵，也许是哦，也许就是么么哒……我们表达情绪的词汇越来越单一和幼稚，好像每用一次，都带着无奈和自嘲。

当然也有影片初看时还少年不识愁滋味，可如今再重温，发现原来那是给十几年后的自己看的，曾经以为懂了，装也装过了，赞也赞多了，眼熟的画面再来，却像一记隔年闷棍，准确无误地敲中了本以为已经铠甲包裹的心脏，痛彻。

嗯，我说的是宁瀛的《夏日暖洋洋》，2001年，我还是个在校生时此片在学校公映过，片后的演职人员和观众交流会上，同行的闺蜜忽然跑上去递给余皑磊一张临时用口香糖包装纸写的纸条，上面用借来的笔淡淡写着：good performance。纸条递了，等不及对方错愕人转头就走，有点雪夜访戴的味道。少女情怀总是诗，我们也曾栖居其中。

转眼世纪的头十年早过去了。浑浑噩噩。已是2013过半。

时间太快，快到留给人感慨的闲余太少，久而久之觉得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都是由来已久，打个不正确的比喻，就像整天和眉目顾盼妙语连珠长袖善舞的牡丹玫瑰纠缠，由再想不起曾经青莲娇涩的模样，到根本不觉得还有过那恰似不胜凉风的娇羞。人随世变，变得太自然太久，就不再能察觉改变。习以为常是自我保护的方式，不然拼命地追赶着，还要回首流连，会累也会痛。

但有人会帮你记着，提醒你——起初并非如此，不信你看——就这样，从第一个镜头开始，那个喧闹的像个大工地一样的北京，被导演一个接一个的长镜头送到了人面前。车并不多，道路却还是很拥挤，在建的高楼林立，到处是城乡结合部的仓皇，以及还来不及拆迁的苏俄式老小区的落寞……这些影像已经成为好多楼房的遗照了吧？我有点感伤地想。

随同影像保留下来的不仅是建筑，还有人，别惊讶，十多年间人竟然改变了这么多，那还是眼前高悬着奥运的年代，莫名的憧憬和躁动，虚幻的激动和期盼，对底层来说，日子好混，希望还没有被绝望取代，差距在扩大，但仍未至撕裂，奔波在途的迷惘尚不至于强烈到埋没人生。没有网络，人们靠呼机渴望找到对方，又能轻而易举躲避……对不起，我是不是不由自主流露了对旧时代的怀念？这并非我本意，我只是想追本溯源，自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而德子，凝聚了我所熟悉的好多土著青年的身影，以前看竟觉得闷骚可爱，如今可爱之处亦有之，但更多是可怜可恨，大概类似王朔说的“都是流氓假仗义”，为了避免地图炮我不深入吐槽，只是想自己两次看这片子之间巨大的时间跨度并不是认知改变的唯一原因，原因应该是那个土著的EX，我在德子身上看到太多太多他，多到心里对宁岱宁瀛膜拜起来——这人物塑造得牛*到了极点。好人物是电影的灵魂，在这个人人叫嚣要有惊心动魄的故事要有爱恨情仇的狗血的时代，好像都舍本求末了。

剧情外看变迁，不得不承认从《找乐》到《夏日暖洋洋》，那还是个在认真表现普通人的时代，《卡拉是条狗》？也许也算吧，但我并不喜欢，那之后确实想不起什么了，整个国产电影世界好像飞快地掉进了紫醉金迷衣香鬓影的摩登时代，一场接一场的派对，盛宴绵延，白富美和高富帅愁肠百结，到《小时代》登峰造极，成功构建了平行空间空中楼阁，屌丝跑龙套，不用太深入内心就好。银幕上很难找到心曲想通的芸芸众生，只有些YY的或也许是真实在云端的人物，他们的故事，你也许会“啧啧”，但终究难一声叹息。想起前一段听一投资的大老板跟编剧说的，一定要做一部戏，主旨是“富有富伤心，穷有穷开心”。穷，开心不起来呢，老爷！

要说缺点，就是没有故事，不过也是因为世纪初对电影来说是个压力不太大的年代吧，放映渠道的因素不会唯票房至上，所以宁瀛才敢这样从容地讲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才敢放胆去拍一部关于深爱的城市和人的电影，而不是分分钟计较是不是能讨得观众欢心从而掏得他们的钱包，堪比侯导的长镜头，时间跳秒，走的都是百感交集，我爱北京，I Love Beijing，影片的英文名就是这么写的，而自始至终你都能感到。

没讲故事，但可以当做预言，妻子的出走，调解员的凶悍，小雪的挣扎最后变成绝境，图书管理员（！）玩弄人于掌故，最后一场混乱大Party上觥筹交错，旧世纪再见，新时代你好，也许未必更好，只是……到了不得不再见的时候呢。最不喜欢那个COS王菲的女孩，矫揉造作，但站在天桥上唱歌的时候还是打动了我——因为谁不想借着醉意在午夜的天桥上纵情高歌不哭到淋漓尽致不痛快？比较起来那在后座忘情地唱《爱的代价》的女孩反倒是戏过了，可是下一秒我又想起某个深夜出租车上痛苦的自己，某时某刻，某种心情，喜爱一部电影的原因就是它把那记忆深处的存留翻给了你。

像一封来自过去的绝交书，无从追悔，不能挽救，伤魂夺魄，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