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雨幕里,无处可避的灼热内心
与陈哲艺导演之前的《爸妈不在家》所具有的清新而淡然的影像风格相比,其新作《热带雨》却有着淡漠而寡然的气质。灰暗的教学楼、阴冷的单人房间、漠然的夫妻关系,还有从头到尾无时无刻突然落下的瓢泼大雨。一切,都令人感到森然和窒息。
当影片开场的第一个画面:阿玲在大雨中开车,前方的车窗玻璃在雨水中积起厚厚的帘幕开始,作为观者的我们,已经与导演陈哲艺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个“雨”的意象将会在后续的片段中多次出现,以贴合本片的题旨:热带雨。这一场又一场的大雨,除却为城市徒增阴霾之外,仿佛也如尖锐的“利器”一般,扎入女主人公内心欲望的交错地带。
由杨雁雁饰演的高中学校的中文老师阿玲,表面疏离,内心的火焰却从未停息。与丈夫结婚多年却一直未能怀孕,要靠每隔几天向自己的腹部注入催卵针来促进排卵,但总是失败;每日,她还要侍候瘫痪在床失去语言功能的公公,为他擦身、喂饭、换衣服,晚上服侍自己的公公睡下以后,让公公房间的电视整夜开着,她轻轻地关上门,然后离开。
家里的两个男人——阿玲的公公和阿玲的丈夫,无法带给她心灵的安全和慰藉。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还需要依靠她来存活。在公公去世前一天,已经不会表达的公公第一次将手伸向了阿玲。他是想要寻求帮助么?抑或想要对阿玲表示感激?在阿玲看来,这是她嫁为人妇的本分,她有责任承担起照顾病弱的职责,但是在这个阴冷的家中,又有谁理解阿玲的孤寂呢?她的丈夫,她的枕边人,对她不闻不问。当阿玲算准了排卵期,试图与丈夫再次进行尝试时,她的丈夫以粗暴的方式拒绝了她。在影片中,甚至都没有一个夫妻同床共枕的画面。日复一日的生活磨砺下,阿玲究竟该如何自处?
阿玲所教授的班级里的男孩子们,每一个男孩,中文基础清一水儿的捉襟见肘。他们吐出口的语言中英混杂,写出来的文章也被阿玲批改的体无完肤。孩子们在听到阿玲手机铃声响起、需要暂时离开课堂一会儿的时候,短暂的狂欢过后是男孩们默契的一哄而散。而坐在中间座位的伟伦同学,总是慢腾腾收拾桌子,慢半拍离开。
郭伟伦的长拳打的不错。这似乎是他们这一代孩子,在文化的脐带断裂中,唯一与传统文化接壤的时刻。他的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那张邀请便签上的中文字迹也是干净而纤秀的,上面还附带了有心的小表情。阿玲老师欣然应允。
于是,阿玲于教室窗前的驻望被伟伦用手机拍摄下来;人去班空的教室里,伟伦与老师相对而坐,热带的风灌进来,吹醒了窗棂,他们两人被暖风包围着,共同分享一只榴莲;一次次地,阿玲老师开车送伟伦回家的途中遭逢大雨;为了庆贺伟伦比赛拿了第一,阿玲老师专门把自己瘫痪的公公接到现场,为伟伦鼓劲加油。一切的一切,有如水到渠成般的顺其自然,但是似乎,有什么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
有一些细密的情愫,是不被允许发生的。这种躲闪和遮蔽,可能归因于当事人身份的悬殊,或者年龄的落差,抑或有悖家族的伦理,甚至有违社会的风化。电影,从来不试图告诉观者答案,或者说,这个答案从来就是敞开式的,它并不具有唯一性。真正遵循的,是导演通过自我的视听语言的美学方式,想要传达的一种价值观。观者看到的,仅仅属于声画结合的虚浮表面,太多情绪的堆叠和内心的交战隐含在无声的背景音之中。
他,郭伟伦,一个正值青春叛逆期的男孩;而,她,学生眼里温柔无比的阿玲老师、悉心照顾瘫痪公公的恭顺儿媳、丈夫眼里视同空气的妻子,阿玲身上肩负了太多压力,而这些压力,是身为一个女人,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行为端庄、行事恭谨的、遵循着一定社会准则的女人应该始终尊奉的人生信条。这些信条与其说是束缚,不如说是让她的情感得到宣泄的出口。她太需要一个挑战性的时刻,来打破这种窒闷的生活。
她一次次地,开车送伟伦回家。每一次,都大雨滂沱。但是每一次,他们都在瓢泼的雨声中泥足深陷,义无反顾地穿越层层的雨幕,仿佛只要加足马力,他们就会等来大雨的骤然停歇。
在这里,我们所观察到的,或许只是一个社会的极小切片。毕竟,在当下,师生之间发生恋情,已不再是太过讳莫如深的话题。那么作为一部电影里的重要情感联结的发生方式与过程,它又具有怎样的社会效应?导演陈哲艺用几场大雨,将那种禁忌之恋的焦灼情绪缓缓平息,同时,又注入了一种潮湿的、如梦境一般的氤氲气息。如同被大雨覆盖的车窗玻璃,既然看不到前路,那么只好不管不顾地闯入其中,反正总会抵达远方的目的地。
可是,伟伦毕竟正处于最敏感的年龄阶段,他是不会懂得他的做法将要带给自己心中恋慕的对象何种后果。他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将手交给对方,对方一定也会将其握紧。
社会身份的鸿沟、家庭观念的冲突与个人欲望的差异相交织,必然导致一种“错位”。两种迥异的人生,或者说,两个不同世界、不同层级的人,遭逢中学“会考”这一错误的时刻,加剧了影片氛围的尴尬,遗留下诸种无声的空白时刻。
然而,影片始终未交待的,是伟伦语焉不详的父母。当他因为偷拍阿玲老师的照片被同学哄抢而与其大打出手时,是阿玲老师将他带回了家,并亲手用冰块敷在他受伤的额头。在这一亲密的时刻,阿玲老师绝不仅仅是一位自己的老师,她更代表了一种在想象中建构的完美女性形象。在母爱缺失的环境里长大的伟伦,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了阿玲老师身上。
似乎“道德”这一词汇指向的,总具有一种预设的充满尊严感和秩序感的视角,而“欲望”这一词汇,总是与“不洁的”、“不轨的”等行为相伴。人们仿佛在原始状态停留太久,那对在伊甸园中偷食禁果的男女让人类得以终生铭记自己的羞愧。可这有什么用?人类忽视的,正是无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好像只要有人越出社会规范的一步,就必将导致整个人类社会体系的崩溃。
到最后,阿玲老师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恋情嫁接出“人神共诛”的果实。阿玲蹲坐在卫生间,镜头退出去,试图以一个家庭的全景式的呈现来终结这一刻。瞬间,卫生间里爆发出阿玲诡异而嘲讽的笑声(或者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声音)。在这句浓缩而精炼的笑声里,洞穿了阿玲矛盾重重又处处压抑的前半生。从此刻起,她不再是社会意义上承认的为人师表的女性教师,她也不再是遵守女性规约的完美人妻。她只要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Go home。她无“爱”一身轻地回到了家乡,迎接她的,是从指缝间漏下的点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