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不安
熊死的时候,我在离他十二米又二十四公分的地方。他在火光里,渐无声息,我在阳光外,肝肠寸断。
这里是安南,这个村就叫安南。我曾在熊拿来的那个叫世界地图的东西上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叫“安南”的地方。
熊说这里啊,就是这里。他指着地图,那一小块花花绿绿的地方。就是这里,安南就在这里。
我把地图举到眼前,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来那一小块怎么就是安南了。
你骗我!我把地图扔还给他,气鼓鼓地叉着腰瞪他,虽然我知道熊从来不会骗人。
熊笑了笑,只说后山的果子又熟了,红彤彤一片。
我便立刻忘记了叉腰瞪眼,急吼吼就往后山跑。
……
我叫阿南,安南的南。熊总爱揉我乱糟糟的头发,低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阿南啊,慢一些再长大吧……
正南方,离安南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岛,岛上景色可美了,以后我带阿南去看啊!
阿南就算长大了,也要跟现在一般善良哦!
……
我啃着熊摘来的果子,顺势打掉头上熊不安分的手,愤愤骂道,神经病啊你!再狠狠咬上一口怀里的果子,汁水溅了满衣襟。
我第一次见到熊的时候,也是在后山,后山的果子熟了,红彤彤一片。我摘得忘我,越走越远,再回头的时候早就被果子包围了,天都黑了,哪里还找得到来路。
我自然是不怕的,在安南这种地方,我还能走丢不成。三两下搭了个窝,准备随便睡一觉,等天亮一早回去就好。
熊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夜里风凉,原本就睡得不踏实,结果半夜一睁眼就是一张无限放大近在眼前的大脸,我想都没想,一个勾拳就捣了上去。
事后据熊回忆说,那一拳,他差点瞎了。
“谁他妈大半夜不睡搁这装神弄鬼的!你他妈是人是鬼啊!”
“……我是熊。”
“……”
熊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声音哀怨而痛苦。
我认真思考了半天,原来还有人叫“熊”这种名字,不知道这家父母是怎么想的。
这是我跟熊的第一次见面,过程好像不是很愉快。
后来我才知道,熊真的是一头熊。
一头会幻化成人形,但是也就只会幻成人形的熊。根本不像神话传说里那种大妖怪,幻化出各种形态、呼风唤雨,最不济也会点小法术啥的。熊啥都不会,饿了吃果子,渴了喝泉水,摘果子还会从树上掉下来,喝水还会一咕噜滚进湖里。
水里的游鱼怕是都学会挤成一团嘲笑他了,一看他来了就开始嘻嘻哈哈吐泡泡了,你看你看,那头熊又来了,又要滚进来了。
熊说他一个人活了很多年了,很多年前就长这个样子了。也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都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最多待个十年就得换地方了,否则可能会被人类发现异常。我想了想也是,即使长成个人样,骨子里还是个熊样。
我不知道熊一个人在后山住了多久,但是在我遇到他之前,应该也有不少时日了,因为他住的山洞门口一堆果核,堆成小山。
熊知道后山哪棵树上的果子最好吃,哪处的泉水最甜。每次爬树摘果子的活都是熊干,因为他是熊啊,虽然经常会摔下来,但是落地之前变回熊样就行了,皮厚,也不怕摔。
我没出过安南,所以见过的人不多,但是在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熊绝对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虽然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怕他骄傲。我也挺羡慕他几百年不变的样貌的,青春永驻,多好,当然,我也没跟他说过,还是怕他骄傲。
熊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变换形态的,据熊所说,在安南村正中央的那个祭坛附近,以祭坛为圆心,四周十二米又二十四公分的地方他都不能踏入,否则就会变成熊。如此精确的答案,也不知道熊试了多少个黑夜才试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试想一下,某个夜晚,月黑风高,最好再下点雨,那样才能保证没人会半夜不睡觉出去吟个诗赏个月之类的,一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奇怪生物站在祭坛附近,左跳一下,熊样,右跳一下,人样,左跳一下,熊样,右跳一下,人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熊一脸凝重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笑得前仰后合,画面感太强了,实在是忍不住。
可是熊死了。
在我认识他的第七年。
死在离我十二米又二十四公分的地方。
熊死的时候我才明白熊为什么会跟我说“阿南就算长大了,也要跟现在一般善良哦!”,人长大了,就不善良了。
熊一直住在后山,从不在白天的时候到人多的村子里去。
那天下了大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很是吓人。我坐在屋子里,听说祭坛被冲垮了,忧心忡忡地在想熊的山洞应该是不会被冲塌的吧。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惊叫声,推搡声,甚至盖过了雨声,夹杂着几声听不太清的“妖怪”之类的。
我对“妖怪”这个词还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在认识熊之后。
熊被抓住了。
因为他们说他是妖怪。
我朝他大吼,“你神经病啊!大雨天不在山洞待着出来干什么!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我听说祭坛倒了,祭坛上有个叫阿南的姑娘没跑掉。”
熊被五花大绑着,看着我的眼睛,定定地说出了一句话。
“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
眼睛一下就红了,我扑上去,想要解开熊身上的绳子,绳子太紧了,一道一道,勒进熊的骨肉里。
“我解不开啊!我他妈解不开啊!”
雨水砸在脸上,我哭得声嘶力竭,我的手上全是熊的血,无力感,一刀一刀,慢慢划开心脏。
熊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地看着我,只说,以后你要自己爬树摘果子了。
我拼命摇头,跪在他面前,紧紧抱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的父母终于过来了,他们说熊是妖怪,他们说我的女儿被妖怪蛊惑了。我被两个成年人拖着,血水在地上拖出好长的印记,都是熊的血。
我被绑在离熊十二米又二十四公分的地方,哭哑了嗓子。
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
熊被绑在倒塌的祭坛中央,奄奄一息,四周架上了柴火。
他们说,妖怪是打不死的,要烧死才行。
操你妈!我操你妈!谁说的!到底谁说的!
我应当与一个疯婆子无异了,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眼泪还不要命地往下掉,嘴里呜咽出声,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应当把我跟熊绑在一起烧了才对。
熊的嘴角流着血,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头奄奄一息的黑熊,嘴里出来的却是人话,“阿南,那座岛真的很漂亮,你一定要去看看。”
“妖怪!妖怪!赶快点火!”
“快点火!”
“点火!”
我拼命点头,要把脖子折断了才好,“我他妈一定会去的!”
……
熊死了,死在离我十二米又二十四公分的地方。
村子里的人说我被妖怪蛊惑了,要关个三年去去邪气。
他们把我关在了后山的山洞了,他们不知道那个山洞以前就是熊住的,真是讽刺。
湖里的鱼很久看不到熊,都不吐泡泡了。
果子也不甜了。
但我还是啃出了一座果核小山,就跟熊以前堆的小山一个样。我可不能死啊,我还没去看看熊说的那座岛。
三年后,在所有人以为我的邪气去完了,把我放了出来之后,我带上熊的地图,离开了安南。
我有方向,熊说过,是正南方,我只朝着正南方就行了。
大海茫茫,即使死在路上,也是死在了熊曾经走过的路上,倒也没什么遗憾。
十年,要是熊还在的话,也该要离开安南了,只不过这一次,需要我带他走了。
熊啊,我要去找你说的那座很漂亮的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