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红梅：珍珠的秘密
1
阿珠总觉得母亲对自己送人的那颗珍珠太想不通了。不就是一颗珠子吗，作为拥有全国最大的珍珠批发市场的诸暨本地，这样大小的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万儿八千吧，至于每每提及就又心疼又惋惜的模样么？母亲口中有特别纪念意义的说法——可每一提及，那神色里的恍惚，那语焉不详的样子，总是让年轻气盛的丫头好不耐烦。
可究竟把珠子送给谁了，阿珠却不能跟母亲明说。
那是阿珠藏于心头的秘密。她徒增烦恼地想，她怎么能说，她把母亲那么稀罕的东西，送给那样一个人了呢？
说到大学时代这一段感情，阿珠也没有觉得丢脸。她的恋爱也总是从单相思开始的，这酸酸甜甜的滋味让人上瘾。玩儿的就是心跳。直到他们两个开始喜欢有事没事腻在一起，两人之间也只是一种“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的特殊关系罢了。
可却是阿珠至为难忘的纯情日子！
不论去哪，只要有原野在身边，阿珠心里就十分安定，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她也不是没有一些痴想，约他之前，她会有一些别样的念头，很模糊，但是很温暖。可一见着他，所有的痴念就都没有了——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阿珠心里感到充实丰溢的快乐，又简单又纯粹，甚至连拉一下手也是多余的。他们都喜欢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一种自在惬意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他们甚至也不需要并肩同行，常常他们是一前一后，徜徉在周末或是傍晚，熙熙攘攘的游人中间，像风一样自由！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们相约去西湖赏灯。西湖的夏夜最是盛况空前，夜幕初升，点点闪烁的灯火，和一湖跳跃的鳞波，平添了一份又浪漫又旖旎的情致。
天上的一轮，恍若从巨大的蚌壳黑暗里，缓缓升起一颗柔波的珍珠。
阿珠顾着浪漫，也不忘自己的肚子饿了。没想到美景当前，也会刺激食欲。原野一听阿珠饿了，立马起身买吃的去，阿珠不知怎地，即刻感到了随后可怕的孤单，连忙叫住他说她也去，而他闻言上前拉她起身。
那是他们最初的一次手指相触。居然没有过电的感觉！阿珠后来追忆起来，还不由得好一阵怅然。
大学生活，让她记住了“白马王子”——那是俏皮的她敲诈他“要他大大破费和破产的”两块五毛钱一支的雪糕；让她记住了校园里流行一时的酸奶，所谓“初恋的味道”！
2
然后毕业。各自劳燕分飞。
当年阿珠也是想了好久，才决定把写了一夜的信发出。那是他们毕业分别的最后一晚。
原野，你知道吗，要冲破多年来形成的内心的硬茧可不是一件易事呢。说我慢热吧，可有谁知道外表如此静定的我，这么多年内心热烈的情愫！我距你一手之隔，高高站定，而内心却一直跌落——跌落，飘坠在你脚下！
原野，我是如此深深地梦想你！
信赖你如父兄，疼惜你如幼子。我对你的全部思与恋使我遍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有句很早以前读过的诗句，好象是这么说的：若能爱你，便让整条莱茵河的水打我心头流过————
不管是苦水咸水，只要是因你而来的滋味，我都要亲尝！
原野，因为有你，我在意自己的笨拙与丑陋；因为有你，世界成为可触可感的实在，生活也充满韵致，这是一种能使一切凡俗优美起来的力量吗？或许“爱”这个字本身便是一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领悟。
我在不停地做一种称之为内心的功课，打磨或是治炼，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在追问自己，是固守一份不变的浪漫，一种不肯长大的怀旧？或许生命也是一份执著，死亡命定的黑影也赶不走生命的亮色和张力。过去已为我们分别酿造了生活的美酒，正直、多情，又聪明如你我，当然当然会品尝人生的佳酿！
而现在，此刻静静地抒写的，正是我沉静思索多年和心心念念追求的，不想再有那么多酸楚，那么多午夜梦回的痛悔了！原野,让我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子那样，把头深深地埋在你温暖的怀中，忘掉一切的一切！忘掉全部的心痛和疲惫，甚至也忘掉这么些年沉沉的思念，好吗？
让碎成千瓣的心，在深爱的人的怀中恢复完整！这样的功德之事，是任什么人都能办到的么？心理医生也未必有这等魔力吧。多久了，我不敢凝视你的眼睛，那一双永远在我心中闪耀的，能一眼看透我内心深处的眼睛。我怕的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会禁不住放声大哭，好像一个闯祸已久的儿童！——躲闪会一直心里不安宁的，莫如认错大哭，从此恢复他少儿的本性！
这正是我想要的。
原野，只有你，能疗治我内心的创痛——
阿珠
一朵花想开就开了，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么。那是属于人生中一段必经的过程吧。阿珠后来总如此想。甚至，连同他后来追加的表白在内，她都是要含着眼泪一并感谢的。除了感谢，焉能更多。
3
不变的挂念好比是串缀起美丽珍珠项链的那条丝线。
直到八年之后，阿珠在单位委培的硕士研究生班上，惊喜重逢赶来上课的原野。彼时他已是单位局办主任。她甚至有缘见到他梨花带雨的秀美妻子。而此刻的阿珠，因为刚刚经历三次化疗，头发落尽，不得不戴一顶奇怪的帽子。
再度同窗，两人间或的小聚，他们依然做回无话不谈的知己。
经历病痛与生死的考验，阿珠似乎已经走到一片新天新地。
滴水成珠，究竟还须岁月来换得。
然后研究生毕业，又是多年过去。
直到她怎么也联系不上他。
突然记起，他们的一个电话，当时他刚升任上海某开发区主任，电话里他的笑声有些失真。在听到阿珠好意提醒他，一定要记得更谨慎，还要快马加鞭好好学习，他不无得意的口气让阿珠隐约觉出，似乎再无联系的必要了。
终是孤悬着的一颗心。还是闺蜜出主意，不妨百度下，或许会提供一些线索。于是两个多事的女人紧盯着电脑，用不了几秒，便满屏地弹将出来了，他的各种讯息。什么某市团委书记原野出席某某会议发言。某某区开发委主任原野出席会议，部署任务云云，诸如此类，热闹极了。
直到剧情突然反转——
由于不正确履行对某公司转制时资产评估结果的监督和审核职责，造成国家直接经济损失2000余万元，Z市原财政局国有资产管理科副科长原野被追责，并以滥用职权、受贿罪被一审法院判处有期徒刑9年。
阿珠看着连篇累牍的案情介绍，头痛欲裂。她的目光最后停在那要命的判决文字上，仿佛滞涩了。
挣扎很久，阿珠终是没能忍住要给他寄点什么的冲动。寄一本书吧。感觉还缺少些什么，直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母亲送她的那颗珍珠上面。在她眼里，那颗如水莹润的绝美珠子，如胸腔怦怦跳动的一颗。那是母亲对待孩子最大的慷慨。
4
直到多年以后，那个沉寂多年的QQ头像终于亮起，仿佛丢失的珍宝重又回到天平的两端。
当得知他一家团聚，孩子也出息争气，阿珠不由唏嘘庆幸！且为梨花妹妹多年的坚韧击节而叹！
原野你不是Loser。虽然代价如此之大，也还来得及纠偏补正。不过是从头再来。
阿珠拼命给他打气鼓劲。
其实阿珠焉能不知，他这跌的一跤，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既无可弥补，对整个家庭的打击又何能幸免！父母跟前无法尽孝，还缺席孩子成长，一笔永远还不上的债务！——原野的父母甚至没有等到儿子出狱的那一天，就先后离世了……
更不要说，再算算经济账，政治账，良心账了！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教训惨痛！
阿珠本命年生日，原野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那颗被阿珠母亲念叨了多年的珍珠也在其中。
这颗珍珠，流浪了一圈，又转回到阿珠手中。
母亲没有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寒冷的二月天，母亲起了个大早进城。珍珠集市一个拐角处，发现竹棚架下有一个襁褓。也不知搁在那里多久了。可怜的女婴气息微弱，眉头拧紧如老妪。
母亲动了恻隐之心。
细碎花的襁褓里别无长物，除了一个小小的绒布包，里面裹着的一颗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