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是为了坚守 ——对“八折”的解释

去年这时候，开始经营书店。

四十五岁之前自己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然而很失败。本雅明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我：“做一个有用的人于我似乎永远是一件丑恶不堪之事”。于是后来的十年开始尝试做一个无用的人，很愉快，我以为自己会在“无用”的这端走到底。再后来在贵阳遇到了这个书店并接下。其中内心的挣扎和纠结难以言表，总之，似乎又续接了前半生的“有用”。对谁有用？到现在我都说不清。

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自己悲观，对人悲观，对世界悲观。我要是说这个世界无法兼容我还不如说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我。早年黑塞的“过客”哲学观一直“毒化”着我，指引着我，我的心只有漂泊才是真实的。当我决定把书店当作一个停泊的港湾时，我其实知道，在港湾停留越久，沉在淤泥里的锚的锈就会越厚。

这一年，我很累。做一个有用的人，很累。

是的，“做一个有用的人”，即意味着书店这一年“活”下来了。今年还要活下去，像余华《活着》里的富贵。过去的这一年，在书店见过很多人。一些人让我感动，另一些人让我反感，还有一些人让我愤怒。和翁富贵不同的是，我不会把顾客当上帝。上帝是神圣的，只可惜，我不知道祂是否存在。除此而外，任何神圣都是可怕的。它要么是欺骗——说“顾客是上帝”都是商家的计谋；要么就是绞杀个体——翁富贵就是最好也是最残忍的例子。我只希望我和顾客的关系基于相互的信任和尊重，将心比心。然而很难，难到这一年我曾和顾客动手打架。手掌被玻璃划伤缝了六针······

在此，感谢那些让书店活下来的顾客，没有你们对我选书的认同和掏出真金白银的支持，我不会有机会说这些话。我将继续努力，再累也要坚持。

我来书店后，单辟一个新书正价的开间。当初开这个新书区实属无奈。文史哲的好书由于大多深奥，出版社印刷量通常只有他们印刷流行书的十几分甚至几十分之一，因而印刷成本很高，供应成本也就无法等同于流行书。如果我们继续实行现有书店的最高八折，会员还可以享受折上折的优惠政策的话，我的这部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采的新书就将面临分文不赚，个别书还将会卖一本亏一本的尴尬窘境。

然而，一年运作下来，我才知道我的新书区几乎成了网络的免费线下体验区。太多的人拿着手机拍照，用笔记本记下书名等。我曾问过一个把书用力按住，都快要按断书脊好方便拍里面内容的顾客，“为何要这样做？”他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太贵了。我拍几页然后到网上下电子档，对照一下电子档的准确度。”之所以啼笑皆非而不是愤怒是因为这是一个穷人，爱读书的穷人。

我的采购曾问过我：一个《论自由》为何有那么多人写？我简单回道：自由是容易理解的，但真正的自由很少有人懂得。这个世界的罪恶大多来源于人们习惯滥用“自由”。权力一旦拥有不设边界的自由，权力下的人民必定就是奴隶；个人一旦不知“有多少自由就有多少责任”的道理，这人不是恶魔就是无赖。

书店开着就是让人来选书的，翻阅是顾客的自由。维持一个书店是需要顾客来卖书的，翻阅是为了买对书。如果没有你喜欢的书，你不买是你的自由，但如果有你喜欢的但是价格是你不愿意承受的，你也有找更便宜的价格购买的自由。然而很不幸的是，实体书店需要为方便你“体验”的自由而买单：房租、水电、员工工资、书籍损耗······，换句话说，你享有的自由是建立在我们承受的痛苦之上的。这是这个时代的吊诡，对此，我无可奈何。

开了书店，我才理解“卢德主义”。然而，我还是决定，在接下来的经营当中，我将把新书用八折的价格提供给我的会员读者。一个文史哲书店，人流量通常很小，但人均购买量很大。我店里有很多顾客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光临购买。我也是一个购书狂，我知道“小酒也醉人”的道理。我揣测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经济不太宽裕的——经济条件好的人读书比例不会比大熊猫的存世量更多。我不在新书上赚钱，但我不能亏。店小，势单力薄无钱可烧。我只是想让喜欢我书店里的书的同道感到在我这里买书不吃亏，能经常来淘淘。

前几天，我的一个老顾客在我的新书区看书。我走过去，悄悄对他说：“明天我们盘点，你下个星期再来买，对你们，我八折供应。”他温文尔雅地说了声：“谢谢。”我当时就想说：不要谢我，我应该谢你。有你们的存在，才会有我的坚守。如果都是把我这里当成公共阅览室、图书馆，或是免费线下体验店的人，我的店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曾接待过一个要租我店面两个开间卖文创产品的商人，他答应我随嘴开出的租金时，我心动了。这个价格是我等同面积卖书利润的两倍，而且他自带员工，分摊水电等。但我转念一想，我当初开书店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想营造一个环境让我能舒心的工作，更何况，三百多平方的面积对我来说，多乎哉，不多也。很多我想进来的书，都还没有地方展示。还是那句话：如果是为了挣钱，我干嘛要开书店？我还是找个理由婉拒了。

如果我的书店来的人都是把我这里当成公共阅览室、图书馆，或是免费线下体验店的，即便我有再多的钱，我也不会烧在他们身上。在一个不知宽容是何物的社会，我的宽容就是愚蠢；在一个善解人意就是愚蠢的社会，我的善解人意就是坚守。

由此，我再告知我的同道读者：对你们，我的新书一律以八折封底价提供。

对于那些可能的质疑我即便八折销售也有利润的人，1，我懒得和你们解释；2，不要和我这个“骗子”打交道。

道不同，不相与谋。

开书店是一种情怀。情怀能养活书店和用情怀去让他人养活书店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认同和能力，后者是行骗。所以，以上文字很不“情怀”，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