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译释策兰——诗三首
译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 《话说张洁》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译释策兰——诗三首 金弢
策兰(Paul Celan) 1920年11月23日出生在当时位于罗马尼亚、今天属乌克兰境内的泽诺维兹城市,父母都是犹太人,东正教信徒。父亲经营木材生意,母亲酷爱德语文学,对作者影响至深。因从小在德语环境中长大,德语作为母语。策兰为犹太诗人、德语作家,1938年在法国学医,1942年父母均死于集中营; 1943年被德军征为苦力。1970年自溺于法国塞纳—马恩河。
长诗 《死亡赋格曲》 为保罗·策兰代表作。
1. 杏仁诗
在策兰的诗集中,这是一首无头诗,一首没有标题的诗,只是第一行开始用了超大写字母,以示为标题。仅此而言,此诗风格独特。此类设计,是作者独具匠心,抑或实属偶然,尚待考证。并且,诗篇开头两个“数数”的原文拼写也不一样,同是祈使句, 每个词多用了一个字母,这种写法,在德语里显得庄正、凝重。或许作者以此意在凸显对标题和第一句的强调。
策兰此诗,篇幅很短,但寓意极深,故引来多位译者为其煞费苦心。几年来我见过海内海外几种译本,译法相去各有出入,故引起我的注意与兴趣。因过去忙于生计,无遐他顾,今日终能了却夙愿。
策兰诗篇,多有译介,版本浩繁,译文风格大相径庭,诗意解释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唯亲自身体力行,方能参与评释。译文偶有纰漏,究原因有译者不谙德文,由英语转译,遐癖难免,且又以讹传讹。我们学德语文学出身,具有能读原文的优势;
策兰用词虽浅显,然诗文词义晦涩,寓意深刻,运用双关语是他的拿手好戏。若不谙原文,缺悉心潜阅,迻译容易偏差。正确理解策兰、译好策兰,敝者责无旁贷。翻译过程中时有心得,现落成文字,期与商榷,权作讨论切磋。
译文:
数数那杏仁,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把我数上: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
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译释:
一、“数数那杏仁”: 我所读到过的译文,多译成: 数数杏仁 或 数杏仁。但是原文却带有定冠词,这意味着在此所数的,不是随意的杏仁,是为广众所熟知而特殊的杏仁。诗文中的杏仁,寓意着苦难,是常言中的“苦杏仁”; 同时,杏仁又象征着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点数着所经受的种种痛苦和集中营里死去的难友。所以我在译文中采用了“那”字;
二、“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数数的第二层涵义,既第二个数数,已不再仅仅是杏仁,而是涵盖一切所遭受过的苦难,所以作者用了单数的虚词,意味着抽象的“难以尽数”,此刻话题已超越了杏仁,作了延伸。“无以安眠”,既囚犯受难后无法安死,无以安息,“无以安眠”,还时不时地睁开心灵的眼睛警醒着,即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亲。 “wachhalten”一词意指让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宁静”,是抽象词,没有平常“睁着眼睛、没睡着”的意思。所以在此译成“无以安眠”,是死者的死不安宁;
三、“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 这里“眼睛”用了单数是作者的刻意。人虽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依存,眼睛象征着心灵,而每个死者的心灵各为单数,所以用了单数的眼睛,是灵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译成了“目光”,有嫌穿凿;
四、“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语里加介词,意为:想到、想着、打算; 成为及物动词时,则意为:想念、思念。“牵挂”,既“牵肠挂肚”的牵挂,是深切思念、无以释怀,这是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对儿子的牵挂。作者在此想象着集中营里不能相遇相见的母亲是怎样在思念、牵挂着自己,所以译文为“那颗你牵挂的露珠”;这是儿子对母亲的内心独白。
五、“陶罐”一词单复数在德语中一目了然,然而译成中文,仅仅:“滑向陶罐”,这样复数的涵义就没有体现出来,所以在此用了“那些”,以表示众多的死者,每个陶罐都象征一个死者的骨灰盒;
六、“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在此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护守着谁?是陶罐护守箴言,还是箴言护守陶罐?分析一下语法便一清二楚: 箴言是单数主语,第一格,与动词变位相应。有译者把主宾颠倒,意思正好相反,看来这是语法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岛不懂德语,1985年我们同一个作家团与王蒙等16人出访西柏林,我对北岛知根知底。但在这个译点上,北岛不会德语反倒没错,那无疑是听了汉学教授顾彬的正确解释而受益。有一位译者从英文转译,犯了相同错误。我查了汉伯格的英文译文,倒是对的,只是另一个动词“open”的时态错了。但汉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动式译成了英文的被动式,意思虽相同但文风变了,会否同胞翻译因此落了圈套?
七、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这样的排列是因为“只有在那里”五个字是针对全部六句而言。德语中,如此状语在头里出现,往后的分句一旦动词打头,此状语便对六个动词均有效,但中文文风有迭提的习惯。本想把这五个字重复六遍,且担心受嫌“信达雅”失准,故不敢贸然。但这种句式可提醒读者;
八、“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在集中营里,囚犯只有号码,不用姓名。只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后点名入册时,才用原来真实的姓名。所以那颗“露珠”(原文是单数,意指作者本人), 只有等到它进了陶罐(这意味着死亡),作者才能恢复其真姓实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九、“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Glockenstuhl,意为用来挂钟的支架,德语解释为:一种 Gerüst, 诸如鹰架之类。译成“钟匣”,相去为远。“Hämmer”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锤子原意,成语: Hammer und Glocke,即为此意。有译者译成“钟舌”,不免缘文生义,在德语中“钟舌”专门有个名词,叫 “Klöppel”;
此外,作者将“锤子”用了复数,有很深的含义。欲影射来敲响大钟的不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锤子,而是无数把,所有死难者都会来挥舞锤子,他们要来伸冤,伸冤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无以安眠”。而且只有到了教堂,象征来到了上帝面前,他们才能诉求公正、获得公正,并且才能“自由挥舞!” 在此,死亡与自由画上了等号!世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大门口上方的那句话吧:“劳动让人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然而那仅仅是纳粹貌似“隐晦”、实具讥讽的表达。劳动真的让囚犯自由了吗?没有!唯独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让囚犯获得自由,获得再生,才能“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引伸母子死后才能重新相会;
十、“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囚犯男女之间是不能接触的,所以作者跟母亲的窃窃私语,只有到了阴间,等到两个灵魂再次相遇。于此,作者诗叙的角度不时变移,时而在与母亲对话,时而内心独白,时而又作旁白,时而又从母亲的视角每每联想。作者的父母均惨死集中营,作者侥幸生还。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对母亲,让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用现在时、将来时均可,倘若译成了完成时态,则为误译;
十一、“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没有译成“拥抱”,因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单数。况且死神正在“穿越暮色"中,只能“搂”上你,不能“拥抱”你; 译成“死神”,理由是因为“das Tote”作中性、抽象解。若译成“死者”,即作者的“父”或“母”,原作选词必定要换成“der Tote”和“die Tote”,况且父母都以死去。那样,文字就不会如此洗练,那策兰也就不为其策兰了,这里正隐匿着策兰语言的绝妙之处;
十二、“把我变苦吧。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于此,作者终于道明了诗文篇首那些加了定冠词的“杏仁”的真正涵义,它们是特殊的“苦杏仁、是死者、是苦难!” 全诗从杏仁开始,最终回归杏仁,策兰写诗是如此切题,功力可见一斑。 又之,诗写到此,已预示着作者对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决心,与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变苦,成为苦杏仁(死者)的一员,其后来的自杀,非出偶然。
德语原文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ähl mich dazu:
Ich suchte dein Aug,
als du’s aufschlugst und niemand dich ansah,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Dort erst tratest du ganz in den Namen, der dein ist,
schrittest du sicheren Fußes zu dir,
schwangen die Hämmer frei im Glockenstuhl deines Schweigens,
stieß das Erlauschte zu dir,
legte das Tote den Arm um dich,
und ihr ginget selbdritt durch den Abend.
Mache mich bitter.
Zähle mich zu den Mandeln.
2. 《死亡赋格曲》
《死亡赋格曲》 原著以德文写就,风格独到,全篇没有标点符号,在策兰的诗作中独树一帜。诗文笔触奇崛、选词择字颇具匠心,语句排列抑扬顿挫,彰明较著,读之音乐节奏感极强;
我之前译出策兰 《杏仁诗》,在披涉作者生平资料过程中知悉了《赋格曲》。策兰虽为著名德语诗人,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于北外读研修德语文学史时,策兰未受推毂,所以对他我知之有限。然眼下策兰为国内广大读者热爱;
策兰文风,往往用词浅显,则寓意深刻,想象极具张力,耐人嚼味,为匆匆跑街过巷者不及。翻译文字,三易其稿,诗译尤须斟字酌句,尤其涉足策兰。译海无涯,倘或己出得意之笔,可点窜之隙,终难完结。在此谨以敝译,不忌显丑彰陋,期以抛转引玉。
译文: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又喝
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里面不拥挤
05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铐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他往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写着来到屋子前那些星星在闪烁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让在地里挖坟穴
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又跳舞
10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晚上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烤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在往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15你那灰发苏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里面不拥挤
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
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
你们的铁锹再往深处铲你们这群你们那群继续伴奏加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20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晚上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他在玩铐链
他嚷道把死亡奏得更甜美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25他嚷道把提琴拉得更沉郁你们随即灰飞又烟灭
你们云里的坟穴呀躺在里面不拥挤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我们晚上早上喝我们喝又喝
30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他只眼睛蓝又蓝
他的铅弹打中你不偏又不离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他放猎犬咬我们馈赠我们空中一个坟
他玩着烤链想入非非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35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
译释:
一、“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 (1行): “清晨”的概念中文里有同义词、近义词,之间存有微妙差别,属语言感情色彩。原文“Frühe”的时间界定,比“早晨”还要更早些,是“Frühmorgen”、或“大清早”之意,故译文舍弃“早晨”,选择“清晨”。且“黎明”、“凌晨”、“侵晓”、“拔白”、则又略微过早;
二、诗的开篇,作者对“奶”的描述用了“它”字,这表明作者叙事视角,此刻作者在跟读者对话。请注意下文里作者视角的转变。为体现“赋格曲”音律,译文里间或采用了“呀”字,以期读者读来朗朗上口; “Milch”直译成了“奶”。有译者译成“牛奶”,但从原文看不出是否牛的奶,上下亦无交代可循。可以喝的奶很多,还有羊奶、马奶、驼奶等等,更何况是纳粹集中营。直译成“奶”,是基于尊重原文;
三、“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里面不拥挤” (4行): 原文里的“in den Lüften”与“风”无关,指的“空中”、“空间”。作者用了复数,影射死者之多,平面空间已无济于事,必须是立体的三维空间,复数以显空间之阔;
“坟”与“墓”之间有别,在于“墓”(Grabstätte)更为正规,往往立碑,“有墓必有碑”; 而“坟”可随意而筑,所以有“荒郊野坟”一说。诗文所指的是集中营里的囚犯在为自己挖坟穴,倘若用了“墓”字,不免词不达意。若有人把“不拥挤”译成“挺宽敞”,属缘文生意,意思相同,但有失“信达雅”;
四、“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烤链在写信” (5行): “Schlangen”一词在此如若取其第一词义,按常情译成了“蛇”,则文理不通。一个纳粹军官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突然玩起蛇来,而且还是数条?!此一谬译,既会误导大意读者,又让细心者心生阻梗,疑惑不解。“Schlangen”在这里没有影射意思,不是寓意,只是一词多意的实意词,德语中不存在“mit den Schlangen spielen”这么一条成语,不象“mit dem Feuer spielen”(玩火**),有引伸意思。如同不谙德语的,见了“Fleischwolf”一词,望文生义,理解成吃肉的狼一样,会贻笑大方,(意为“绞肉机”);
对这一词语的考证也许算作偶然的重要发现。为对原文“Schlangen”的核实,笔者检点了十种已发表的译文,无一不是择用第一词义,悉数译成了“蛇”,连英译汉伯格也译成了“vipers”(蝰蛇);
翻译时我心生疑云,很难想象、也很不愿意相信一个纳粹军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随意枪杀犹太囚犯之际,一边写信,一边耍弄着蛇!我揣测,“Schlangen”在此必有别意。果不其然,在我查阅第八种德解词典时得悉 (词典名称“Mackensen”,第927页),“Schlangen”有多种解释,其中一条,德语注释为“Fesselkette”,中文意为“链条”,而且作此解是只能用复数,意味无数个连坏。又则,“Schlangen”解释为“链条”是通俗的口语说法,而“Fesselkette”是为正经的锁链,要大。小说 《红岩》 的渣滓洞里,成钢戴的就叫“Fesselkette”,那是指“千年的锁链”;
诗文中,那个纳粹军官一边写信,手里一边拿着手铐,把玩连接两只手铐的铁链!这种发现,避免了我作为译者或将留下的欠缺。如果同行从英语转译,那汉伯格一舛错,其身后英语转译者如数跟着犯错,很遗憾。就此译点,汉伯格无意扮演了“罪魁祸首”的角色,成了误人子弟;
五、“夜幕降临时在往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6行): 原文:“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 其中“wenn es dunkelt”是插入语。去掉插入语,就意为:“他在往德国写信”。有译者译成:“当黑暗到了德国……”,殊不知,这里的“nach”是修饰写信,与天黑无关;
六、“写着来到屋子前那些星星在闪烁” (7行): 这里的星星有人译成了“群星照耀着他”,很遗憾这是明显的误译。这里的“星星”,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那军官开枪时枪口闪出的星光,作者以此欲表明纳粹又在杀人;
七、“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8行),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 (9行): 如此对仗排列,作者在意示: 人畜在此被相提并论;
八、“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加跳舞” (9行): 原文:“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如述,这首诗的特点是全文没有标点符号,对诗文的理解只能根据上下文或通过变位变格来获取,形同我们读古书。这句话若加上正规标点将是:“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其中含有祈使句。而汉伯格把第二动词(spielt)译成英语不定式,这在德语语法是讲不通的,并因此把直接对话的格式也改掉了;
九、“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10行): 诗开头的“把它喝”到了这里变成了“把你喝”,作者的视角从跟读者对话成了跟“奶”对话,这是境况的恶化,每况愈下,是作者刻意。这种恶劣场景、非人的生存环境,读者由此可见一斑。这正是作品的精湛之处,是诗人的独具匠心;
十、“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 (16行): 此行例同第四条。然而,多种译文没有体现这一祈使句的句式。在德语里,第二人称的祈使句可以略去人称代词,由动词变位体现,但中文里必须有代词,否则文法不清,容易误会。加之,通过这种简体称谓的使用,作者旨在揭露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是何等地不被人尊重,不被当人看。德语简体的运用范围,要么彼此亲密无间,要么对陌生人表示无礼、蔑视,唯独巴伐利亚山民是一例外。进了山,人们习惯只用简体;
十一、“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 (17行):“Eisen”一词这里不能译成“铁块”、“铁器”,它是“武器“的俚语,意指手枪。一般的德汉词典或普通的德解词典都只有一种“铁器”的解释,但根据大型词典就能发现,“Eisen”也有“刀剑、匕首、武器”之意,(如成语:“durchs Eisen sterben”: 成了刀下鬼、或死于乱枪),这里是“Schießeisen”(枪支)的简写。除此之外,“Eisen”还有更多的词意,如:“捕猎时设下的陷阱、私生子、铁杆女友、老式熨斗、高尔夫棍、墙钩、含有铁质的成药”等等。当然这里从上下文看意指抢,而且是别在腰里的手枪。一旦译成“铁器”,则语义相左;
十二、还有,“他双眼睛蓝又蓝”,原文中没有“双”的描写,只是用了复数,意为两只。但为了强调作者使用复数的蓄意,“双”字以凸显“复数”,所以译文里特意添加了修辞; 再者,该译点于此专门作为一个话题提出来,是为表明作者对德语精彩的运用及对人对事细致入微的观察。在后头,蓝眼睛将再度出现,请关注。
这种细腻入神的描写正意味作者极其深邃的用心良苦,可惜在多种译本里都被忽略了,作者的用意丧失殆尽,原文的喻义读者得不到传递,是何等无奈的纰缪; 又之,作者在描述纳粹军官举枪射击时用了“schwingen”,要表达的是动作之娴熟、麻利、毫无顾忌,杀人不眨眼,是杀人的行家里手、是个惯家,所以用了“甩起”,不是慢悠悠地举起,而是有如“牛仔拔枪”,迅速。若译成挥舞,是用词不当,作态成面目全非,因为这里用的不是“刀“或“剑;
十三、“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24行):“Tod”有人译成“死神”,我以为不恰当,因为该词条全文上下一气贯通,一词一意一式,如果这么译,那标题就得改成 《死神赋格曲》,而该标题的译法已是历经多年的约定俗成,应该尊重,动则不妥。为保持原诗的风貌,择取“死亡”更为贴切; 另外不少人把“Meister”直接译成“大师”,我无法苟同。“大师”一词在中文里是绝对的褒义词,没有偏差的余地。若采用别意,诸如讽刺,就得加引号,而原文不带引号。再者,“Meister”在德语中,特定场合可具有几层挖苦嘲讽的意思; 译文里之所以采用“大惯家” ——“Meister seines Faches” (行家),因为这里是指工匠行里的老手、高手、“惯家”。
行家是中性的,老手可以是褒义的,鲁迅说列宁是革命的“老手”; 而惯家则是业内里手,只能用作贬义。现在通用较多的是:惯偷、惯犯、惯匪等; 又之,德语中的“Meister”,在特定的语境中也只有贬义,这里不是巧合,而是蓄意,是作者的点睛之笔。大师有工匠的匠心,是行家,但行家不一定拥有大师的操守。只有德才兼备的人物,如艺术家、语言学家才能堪称“大师”,为人中之龙。
纳粹是死亡制造者,作者于此旨在揭露讽刺纳粹对犹太人的挖空心思、手段百出、别出心裁、绞尽脑汁地不惜发明出各种新绝技、新绝招杀人,诸如 “焚尸炉”、“毒气室”,对犹太人实行快、多、惨,灭绝性的大屠杀。就手段、技能而言,不愧为行家、行里专家、首屈一指。德意志民族本来就巧于工匠,且又杀人如麻,擢发难数,是杀人的行家里手、杀人的“大惯家”,然而就道义而言却是怙恶无比、亘古未有,译成“大师”语意相悖。此外在德语里,“Meister”也有意思截然相反的含义,如成语:“der rote(红色)Meister”,意为“Henker”(刽子手);“Meister Urian”意为“Teufel”(魔鬼),“Urian”意思是:“unliebsamer Gast”(不受欢迎的客人)。读者可以想象,当年德国入侵波兰,建立占地 40平方公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波兰人的“Urian”吗?!经这么一考证,可见作者的用词是何等的绝伦、无与为比。策兰写诗,每每涉笔成奇,他才是一位大师呢!一位语言大师!
十四、“他玩着铐链想入非非” (34行):"träumen"在这里不是指做梦,德语解释为:“versonnen、zerstreut”,既“神不守舍”、“想入非非”,是“träumen”一词的另一词义。在此我们眼前出现的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面是唱歌、跳舞、演奏、金发姑娘、蓝眼睛; 另一面是手枪、射击、猎犬、铁链、坟穴、“星星在闪烁”、灰发姑娘(喻意灰暗、痛苦)。作者就这样用别具一格的比照,揭穿纳粹德国是怎样虚伪地通过貌似祥和、人道的假象干着杀人不眨眼的勾当; 金发少女(Blondine,典型的德国姑娘)象征着美丽、光明、天真、白璧无瑕; 清澈见底的蓝眼睛,楚楚动人、清白无辜; 纳粹德国又是怎样试图来美化自己,洗雪自己的罪恶; 再有白天和黑夜的对比。在做绝坏事的白天过后,在“夜幕降临时”,他们扮演起可心的情人角色,想起了“金发玛格蕾特”,要“往德国写封信”,残酷和虚假顿时暴露无遗。其次,作者于此非常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Schlangen”,一读到这个词,读者就会联想到"狠毒"、“罪恶”,而“Schlangen”又寓意锁链,象征武力,影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玩火**,发动战争,入侵波兰,又正“想入非非”,觊觎苏联;
作者在诗文里所故意营造的这种假象,以用来揭露纳粹的虚伪。还有就音律节奏而言,《死亡赋格曲》 不是一首平常的叙事诗,是一首“赋格曲”。策兰特意把他的“长诗”代表作采用了这一诗曲体,其匠心可见。纳粹集中营直到被解放的前一刻,集中营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不为世人所知。“清晨的黑奶”,何来“黑奶”?那是焚尸炉冒出的黑烟把“白奶”污染成了黑色。就像距离慕尼黑 16公里的达豪集中营,那里的大烟囱 24小时无歇息地作业,在烧什么?一直为周边市民所疑惑、揣测。毋庸置疑,纳粹德国恶贯满盈,正是因为这种“恶贯满盈”,欲以掩饰这种罪大恶极,他们竭力制造了“金发碧眼”的错象,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纳粹德国是名副其实。策兰采用“赋格体“,寓意正是于此。
读策兰原诗,非异常留神不可,他的诗得读上几遍,甚至十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他就是这么一位用心极细腻的作家,在德语文学中鲜见; 他不仅是一位需要去理解的诗人,他更是一位必须去体味、去琢磨的诗人,他的诗文每一个选词、单复数的运用,都有其刻意、用心良苦。那种 《赋格曲》 诗体,读者读诗时感受到的轻快节奏——譬如副诗的轮回出现,结果跟集中营里的现实——灭绝性的民族大屠杀,反差愈为强烈!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用意不正是于此?
十五、“他只眼睛蓝又蓝” (30行): 在此,蓝眼睛再度出现,但这回作者把眼睛只用了单数,所以“他只”。作者现在只能看到一只蓝光闪闪的眼睛了,为什么?因为纳粹军**在举枪瞄准,正在杀人!策兰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单复数、一个标点符号、一个字母的大小写,道出深层的涵义,如:“滑向那些陶罐”,“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飞舞”,“陶罐”、“锤子”一旦成了复数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死者、如海的冤魂!
德语原文:
Schwarze Milch der Frühe wir trinken sie abends
wir trinken sie mittags und morgens wir trinken sie nachts
wir trinken und trinken
wir schaufeln ein Grab in den Lüften da liegt man nicht eng
5 Ein Mann wohnt im Haus der spielt mit den Schlangen der
schreibt
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er schreibt es und tritt vor das Haus und es blitzen die Sterne er pfeift seine Rüden herbei
er pfeift seine Juden hervor läßt schaufeln ein Grab in der Erde
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
10 Schwarze Milch der Frühe wir trinken dich nachts
wir trinken dich morgens und mittags wir trinken dich abends
wir trinken und trinken
Ein Mann wohnt im Haus der spielt mit den Schlangen der schreibt
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15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wir schaufeln ein Grab in den
Lüften da liegt man nicht eng
Er ruft stecht tiefer ins Erdreich ihr einen ihr andern singet und spielt
er greift nach dem Eisen im Gurt er schwingts seine Augen sind blau
stecht tiefer die Spaten ihr einen ihr andern spielt weiter zum Tanz auf
Schwarze Milch der Frühe wir trinken dich nachts
20 wir trinken dich mittags und morgens wir trinken dich abends
wir trinken und trinken
ein Mann wohnt im Haus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er spielt mit den Schlangen
Er ruft spielt süßer den Tod der Tod ist 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25 er ruft streicht dunkler die Geigen dann steigt ihr als Rauch in die Luft
dann habt ihr ein Grab in den Wolken da liegt man nicht eng
Schwarze Milch der Frühe wir trinken dich nachts
wir trinken dich mittags der Tod ist 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wir trinken dich abends und morgens wir trinken und trinken
30 der Tod ist 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sein Auge ist blau
er trifft dich mit bleierner Kugel er trifft dich genau
ein Mann wohnt im Haus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er hetzt seine Rüden auf uns er schenkt uns ein Grab in der Luft
er spielt mit den Schlangen und träumet der Tod ist 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35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3. 思念保罗·艾吕雅
这首诗,是作者意想中一场生者与死者的对话
翻译此诗的动机是,校友开办公众号,人气文气俱佳,欲推举介绍德语作家保罗·策兰的诗作 《思念保罗·艾吕雅》。诗文虽已有一份译稿,然译者不谙德语,遂转英语迻译。时临发稿,校友顿生奇念,欲了解知悉,同一首诗从另种文字转译与从德语原文直接译出,其风格抑或对诗句的理解、诠释会否或者会有何等差异,于是找到我。我基于诗作原文,不受从旁影响,据自己对原文的理解将诗译出。对某些译点、疑点,在披览文献及考证、查阅词典过程中,有些感受,遂付诸文字,成此篇心路。遗憾的是无缘觌面译友,以征求意见,在举例译文时,无奈略去尊姓大名。
策兰身后留下茫茫诗作,上文我试笔译释了 《杏仁诗》 和 《死亡赋格曲》,对作者诗风已有所了解,尤其他以纳粹时代的受难为背景的诗篇,读之就感情与心境能较好理解,作者在奥斯维辛的经历是其终生挥之不去的记忆,直至他为此而自杀。在那里,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父母,尤其是他对母亲的眷恋和怀念,伴随了他的余生。直白地说,策兰是个怀有恋母情节的诗人,同在一个集中营里,因男女囚犯彼此不能相遇、相见,使得他对母亲的思念更为沉重; 他不仅为自己因不能见到母亲而痛苦,他更为想象中母亲因不能见到自己又是何等地在牵挂自己而感到痛苦而加倍地深感痛苦。作者是位情感极为细腻的诗人,他为自己给别人带来痛苦而更深切地自我责备。他自感对别人欠下的人情债、良心债,在 《杏仁诗》 和我们眼前的 《思念保罗·艾吕雅》 诗中被演绎得极致。他对思念艾吕雅这位情同手足的朋友所感怀的、以及不能自我饶恕的悲戚,读来让人撕心裂肺。
朋友虽死了,但他的灵魂还在。于此,表面上是生者在死者的对话,而实际上是两个灵魂、两个鲜活的生命的窃窃私语。在这一点上,作者是乐观的,他对未来抱有希望,相信灵魂的永存,生命的有恒; 他相信人有来世,如 《杏仁诗》 里他始终期盼“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译文:
思念保罗·艾吕雅
将那些话留进死者的坟穴,
那些他为求生说过的;
将他的头颅安置其中,
让他感觉到,
那思乡的话语,
那产钳。
把那句话搁上死者的眼睑,
那句你曾对他说、
而他拒绝的话;
那句,
他心头的血与之擦肩错跃,
一只如他裸露无异的手,
你告诉他,
将它们系上通向未来的驾辕。
就是这一句,搁上他的眼睑:
兴许
还有一记、一记更为陌疏的蓝色,
进入他依然蓝色的眼,
那人,你告诉他,
与他同同入梦:我俩。
译释:
诗一开头,作者毫无隐晦地向读者展示了一位死者。为了不让因为安葬而断隔了作者与死者的纽带,他要“将那些话留进死者的坟穴”, 因为这些都是死者曾为求生而说过的话,并且是让人“思乡的话语”。这是死者的话语,也是生者的话语,是他们共同的话语;
第一段里,作者一开始就给读者造成一种错像,似乎作者面对死者在跟第三者对话。往下读我们就明白了,整个场景均是作者的内心独白,他始终默默无声地叙述着。策兰的这种叙诗技巧在 《杏仁诗》 里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他通过叙述角度的时时变移,让对话场面活跃起来,多个本不存在的人物似乎栩栩如生地跃然眼前。在 《杏仁诗》 中,他时而对着母亲直白,时而想象着母亲的内心独白,时而旁白,时而切换位置从母亲的视角跟自己对白,或替母亲做着内心独白。在这首思念亡友的诗里,他娓娓道来,忽如傍着死者的聆听,“将他的头颅安置其中”,他一直默默自言自语;
策兰细腻过人,力求臻於至美,留进坟穴的“话语”,他要置于死者头颅的两旁,目的是为了让死者能“感觉到”这些话,还有那“产钳”。在此,是作者对死者再生的提示,在赋予他返回人间的勇气,并告诉他,不仅生者将与死者同在,更有是,欲求死者与生者共存,他们会“同同入梦”,死生相伴; 而“产钳”,这象征着死者再生时朋友的佐助,让他“感觉到”,朋友没有离他而去、没有抛弃他,而是时时伫候他的再生,他的归来;
能留进坟穴的话会很多,所以作者在诗的开头用了复数“Worte”,而在第二段里,诗人强调且用了“话语”的单数,用了“Wort”,是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而且须将它搁在死者的眼睑上,让他醒来就有感知。是哪句话?那就是全诗的结束语:“那人···与他同同入梦:我俩”。这里,作者在敦促死者鼓起勇气,坚持“活下去”,因为他不失挚友陪伴在左;
至此,作者用词择字的独到匠意于这一节点显现了出来: 在德语里,“Wort”一词作为单数有两种含义,解释即为“单词”或“话语”。通常,当作“话语”解时,其“内涵”虽为复数,但同样允许以单数形式出现; 然而到了复数时,两种不同意思的复数形式就相去为远。作为“话语”的复数,其形式如同诗文里那样是“Worte”,而意为“单词”时,其复数则是“Wörter”。 诗一开头作者采用“Wort”的复数“Worte”,而没用“Wörter”,用意不言自明; 但在第二段中突出提到了“那些话”的其中一句:“那句你曾对他说、而他拒绝的话”。这一单数的“那句话”出现了两次。通过这样的单复数形式,德语读者就会明白,在此作者意指的是“话语”,而不是就“单词”而言。
所以在第二段里,当“Wort”(das Wort)再次出现,读者对其词义就能一目了然了,因为第一行里已出现过“Worte”,意指“话语”,同样再往下,在第三段里,“就是这句话”(dies Wort),都不能译成“单词”,而是“话语”。 因此若译成了“单词”,会是误译。 如果有谁从英语转译,就得首先考证这一词汇在英语里的表达。而本文,迻译出自德语原文,对转译的对错就免了探究,不妄言了;
把“Grab”译成墓,用词欠之精确,“墓”,呈正规大型,策兰是多年受难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为死去难友挖掘坟穴无数,《死亡赋格曲》 中,他从头至尾都在挖坟穴,而坟穴影射着与死亡相提并论。所以在策兰所有的诗作中,诗人几乎只用“Grab”一词,而从不使用“Grabstätte”(墓)。“墓”在他的字库里似乎不存在。他这一生见证了太多的“坟穴”。就此译点,我于 《赋格曲》 的详细诠释就是为了这一目的;
同样在这一段里,我们遇到了“Zungen” 一词,这里的“Zungen”,不能按常情的第一词义理解成“舌头”,而是具有引伸的第二词义,意为“语言、话语”,这一词语的喻义在欧洲多种语言里是相通的,如英语里“母亲的舌头” (mother tongue),意为“母语”; 若从德语译成英语,采用直译法,不会为过,但译成中文,必须义译,否则文理不通,因为中文里没有这样的象形表达,于是,译成了“舌”,等于没有翻译;
紧接着的一个词“Sehnsucht”,译成“渴望”,那只是普通的意思,但该单词的第二词义,也是较鲜为人知、而具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喻意“想家和思乡”,德语的原文辞典诠释为“Heimweh”(思念家乡)。这么理解,把“Zungen”在此的寓意就表达了出来,语意也就顺了。策兰选词有个特点,常常会采用词语罕见的词义,如我们在 《死亡赋格曲》 中例举过的“Schlangen”(不是蛇,是链条)和“Meister”(不是大师,是老手、是惯家甚至刽子手)。这种词语的运用,是作者的拿手好戏。策兰善用双关语,这也是为什么众多德国读者读策兰的诗时,感觉一头雾水,不明其意的原因所在。而“der,du” 的用法只是古典式而已,没有特别意义,而“der”的使用,只表示人称是位男性;
“Zangen”若只作为泛泛而谈仅译成“钳子”,则意犹未尽,因为这里是指“产钳”,其特殊解释,德语辞典里给出是: “Geburtszangen”的简写。德语词汇往往很长,说起来不方便,所以业内术语用简称居多,不影响理解。如同“筷子”,正规表达应该是“Eßstäbchen”,但实际生活中,进了德国中餐厅,人们只说“Stäbchen”,不会用全称。然这里的“Zangen”一词,在翻译时必须译它的原意。“产钳”的隐喻是,作者为让朋友艾吕雅知道,为了他的再生,作者会不惜助一臂之力;
再一句:“他心头的血与之擦肩错跃”,这里指的是“心头的血”与这句话错肩而过,这里的“跳跃”是个实义动词,不是作为现在分词用来形容“心头的血”,不能译成“跳跃的心血”;
还有“jenen”只是复数形式,若单数就要用“jenem”,在此影射着两人之手。德语中可以通过第三格的形式以表达所属的对象。
这段结尾接着出现“Bäume der Zukunft”。在此,词语择取又是类似前文提到的话题。“Bäume”常意为“树木”,但它的第二个释义,德解为“Deichsel”,中文“摇橹”和“驾辕”之意,均意为向前,象征走向未来,是“Bäume der Zukunft”。按常情,“摇橹”多用单数,而“驾辕”通常用复数,诗句中用的是复数“Bäume”,遂译成“驾辕”,其含义向着未来;
诗的末端笔者把“Wir”译成了”我俩“,没有翻译“我们”,因为如此,语义更加明确,因为这里不是随意而论,可指任何的我们,而专指作者与死者。
作为结束语,我想简述对标题定夺的思考: “纪念”、“思念” 从词义而言相去不远,但细细品味,还是有细微差别。我原译是“纪念”,但在查阅资料时我偶得信息,称此诗是作者在死者虽已入殓但尚未入土的灵柩边即兴而成。既如此,译成“纪念”略显不妥,“纪念”的含义往往是时隔一定的时间后再次想起;加之“纪念”常会带有某种活动仪式; 而这里的情景是,朋友虽然死了,但音容笑貌宛在,作者依然在与其日常对话,作者在想着:“将那些话留进坟穴”; 这不免让作者思念、遐想、让他浮想联翩。
德语原文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Lege dem Toten die Worte ins Grab,
die er sprach, um zu leben.
Bette sein Haupt zwischen sie,
lass ihn fühlen
die Zungen der Sehnsucht,
die Zangen.
Leg auf die Lider des Toten das Wort,
das er jenem verweigert,
der du zu ihm sagte,
das Wort,
an dem das Blut seines Herzens vorbeisprang,
als eine Hand, so nackt wie die seine,
jenen, der du zu ihm sagte,
in die Bäume der Zukunft knüpfte.
Leg ihm dies Wort auf die Lider:
vielleicht
tritt in sein Aug, das noch blau ist,
eine zweite, fremdere Bläue,
und jener, der du zu ihm sagte,
träumt mit ihm: Wir.
译者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七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022年05月22日 德国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