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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喽啊,树哥!

2019-06-28  本文已影响6人  泠十三同学

灰暗的天空,灰暗的街道,灰暗的房屋,灰暗的农村。

一辆宣传车从远处驶来,大喇叭循环播放着新住宅区“太阳新城”的广告语——

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

这个时候,一个修车的男人,从狭窄黑暗的修车地沟里爬了出来。

树,是他的名字。

村里的人都叫他“树哥”。

他的辈分的确也大,要是真按辈儿排,村长能算是他的“六哥”。

树,总是梦见他的父亲,披着个黑大衣,到处找他哥。

树的哥哥,心性自由奔放,思想前卫,86年被派出所当流氓抓了起来。

父亲把哥哥吊在树上打,不小心失手勒死,他哥就这样死在了80年代。

树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哥哥。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来想不起哥哥的脸。

一个农村人的荒诞发疯史

树,并不是一开始就疯了的,他更不是个傻子。

特殊的家庭原因是一个方面,真正悲剧的点在于,其实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想要获得一番成就与自身的好逸恶劳,十分在意面子与骨子里的自卑,这些对立的东西在不断拉扯着他。

他外形粗犷,看起来邋遢又对什么都不在意。

可事实上,他内心细腻,像他哥一样,是个文艺青年。

那年他哥和他爸双双离去,在农村里,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劳动力,无疑是天塌了。

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个弟弟三儿年纪还小,根本指望不上,必定是指着让树来撑起这个家。

可树他懦弱,胆小,却也被逼得要做出个厉害样子。

就像他那不断往空中伸展的胳膊,给别人摆个谱,可终究什么都抓不住,只让人觉得可笑。

小时候的玩伴高朋、忆贫,一个在村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既成了家,也立了业。

一个在城里做了奥数辅导学校的校长,连名字都改了,不再“忆苦思甜”,变成了“德艺双馨”的艺馨。

就连小自己一辈的二猪,如今靠着姐夫村长的帮持,也开了厂子,成了老板。

树有什么呢?

除了那一声“树哥”还有什么?

真当人家尊您,敬您呢?说白了,不就是揶揄您嘛。

连小孩子都敢大声骂他,你算老几啊?

更别说像二猪这种村霸一样的人,表面上夸树哥厉害,实际上就纯粹把他当成个傻子耍,完全没放在眼里。

在高朋的婚礼上,树小心问了一句怎么他的厂把自己家的地给占了,就惹得二猪生了气,让他给自己下跪。

或许在别人的眼里,这种没本事又懦弱的男人,就可以当成是个傻子欺负吧。

他如果真的是个傻子也好,起码不会伤心。

可他偏偏是个敏感、自尊心又强的聪明人。

他跪下了,“兄弟,刚才外面人多,哥不对。”

他从不羡慕二猪这种如今有钱有势的人,他羡慕的是艺馨,他想成为的是陈艺馨这种有文化、有教养的人。

他觉得只有陈艺馨是与自己同类的人,所以拉着他的手,讲了自己的真心话,“活着没意思”,流下了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现脆弱,尽管他内心渴望被人保护,被人爱,被人尊重,他更加明白,得到的只有嘲讽。

可树他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没有人来救他,从他失去哥哥和父亲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积极地自救,活着再没意思,他也没有放弃。

纵卑微如草芥,它也把根深深地扎进了土里,就这样长成了一棵大树。

因为修车时弄伤了眼,住院的时候老板把他辞退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在护士要给他敷药把眼蒙上的时候,他说“再看会,再看会”。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好像不管有多残忍,都太过珍贵。

在他给二猪下跪道歉后,又没心没肺地跟二猪他们闹起了新郎新娘。

在艺馨不辞而别后,他毅然决然地买了车票去了长春,在他手下干活。

在和聋哑女小梅相亲失败后,他接连给小梅发了几条浪漫短信,最终抱得美人归。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新婚前夜,因为弟弟三儿没借来老板的皇冠车,兄弟俩在院子里大打出手,差点把整个房子都给烧了。

后来,树就不正常了。

有人说,树之所以疯了就是因为他的弟弟。

因为别人再怎么看不起他都可以,可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看不起自己,这是他根本接受不了的。

平日里再怎么受欺负都可以,可在他的大喜日子,在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终于可以触碰到幸福的时候,所有的希望与期盼再次破灭,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我却觉得,树疯了,是因为那一场火。

新婚前夜被点着的那场火让他原本被封印的记忆重启,他可能想起来他最不愿想起的事——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在父亲焚烧哥哥尸体的时候,烈火熊熊,他在那大火边,愤怒地掐死了父亲。

因此,才能说得通,为什么树幻觉里看到的父亲都是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而一点都没有因为失手杀死了大儿子的愧疚。

所以说,树的自救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保护自己,选择把这段最可怕的记忆彻底埋葬。

火再次燃起之时,树疯了。

他向天诚心祈愿,“哥,你咋就不给我拖个梦啊?我要结婚了,你回来吧。老天爷,给我显灵吧。救救我。”

这一次,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哥哥。

大时代洪流里的小人物

上世纪80年代,那仿佛是个崭新的疯狂的时代。

所有人,都变得年轻。

他们渴望表达自己的情感,想要宣泄蛰伏已久的激情。

大波浪,蛤蟆镜,喇叭裤,脱下色彩单调的衣衫,他们换上了色彩斑斓的衣服,展示着每一个人的个性与叛逆。

顾城与海子,那些诗歌与艺术,人们心中满溢的情感,期待被表达。

哥哥死在那么一个年代,被父亲亲手杀死,也被树亲眼目睹。

父亲杀死的不仅是哥哥,更是扼杀了树心中的那一团火苗。

他不再敢离经叛道,他不断压抑着自己。

90年代很快就到来,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涌向城市。

人们下海、经商,大家产生了利益意识。

不像80年代时,人人似乎都怀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情绪,知识分子是社会里的中坚力量,他们内心自觉怀揣着使命感,也给了群众力量。

到了90年代,人们很快就意识到,内心的空虚不是什么要紧事,能握在手里的才踏实。

21世纪从此到来,阶级的固化初步成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心也越来越浮躁。

大权在握的村长和村霸二猪只顾自己赚钱,全然不顾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村民反应自己家的房子因为采矿裂大缝了,玻璃震得一直响,村长说,“我们家也不是防弹玻璃,我们家的房子也不是八级防震的。”惹得身边人哈哈大笑。

陈艺馨在城里成了校长,妻子也知书达理,帮自己忙前忙后,他却一直在外面勾三搭四,出轨不断。

他把自己的名字从“忆贫”改成了“艺馨”,可真配得上“德艺双馨”四个字吗?

从前不如自己的,如今一个个都已飞黄腾达,是自己这一辈子也无法赶上的,更别说这些人内心是脏的,也就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大时代洪流里的小人物,有的借着风浪上了岸,有的随波逐流只求不被淹死,还有的人注定成为一具尸体,被别人分食。

可树是那种有一口气就能活的人。

新婚之日,父亲的闪现不断折磨着他,他唤回了哥哥的记忆,来保护自己。

他一会疯癫,一会清醒,却还是完成了婚礼。

第二天,他最好的朋友,跟他哥哥很像的小庄突然死了。

树成功预言了21号会停水,小梅却离开了。

这份预言让树收获了别人久违的尊重和称赞。

村里人都说,“天算不如你算,以后全村有事儿都得找你算。”

从前看不起他的孩子们也笑着跟他打招呼,“哈喽啊,树先生,你在给谁算呢?”

树又梦见哥哥了,哥哥让他把小梅接回来,树被吓醒了。

这一刻,他又清醒了。

瑞阳矿业快要开业了,太阳新城住宅区也建好了。

矿业集团为了让村民们尽快搬离村子,在原来每个在户人口五万元搬迁费的基础上,每户再赠送8000元的彩电和冰箱。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弟弟三儿也拿着补偿款带着母亲走了,他们搬进了太阳新城。

树再次受到了刺激,可他身体里的自我依然很强大,强大到允许自己去幻想一些事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幻想小梅还会回来,幻想他们会一起搬进太阳新城。

二猪和村长来到了他家,给他送来了搬迁费,因为觉得他神神叨叨的算得真准,也想让他给二猪去去晦气。

树胡乱念叨了一通,煞有介事,借着何仙姑的名义,让二猪给自己下跪磕头。

从前欺负自己的人,如今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面前,一雪前耻。

这种快乐和满足感令人上瘾,他再次幻想自己成了村里的大师,连瑞阳矿业老总也派秘书来找他算开业时间,还特别邀请他去剪彩。

可现实依然毫不留情得把他打翻在地。

拆迁证明下来了,所有人都兴奋地向前跑去,仿佛是朝着新生活与希望的方向,他们都将搬进太阳新城,成为一个城里人。

树却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他跟着人群,也想向前走,可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别人的新生活对于树来说,是什么?

刚娶的媳妇走了,老母亲和弟弟去城里住进新房子了,他什么都没得到,全然只是失去。

村里的房子没了,家散了,地也被占了,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根没了。

血色的时代,有人吃人,有人流血。

树只能紧紧抱住那棵大树,那是他自己啊。

人挪活,树挪死,可多年的种种,早已将他紧紧束缚,他早就不是人了。

他看到小梅回来了,大着个肚子,他要做爸爸了。

树开心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肚子,笑得像是一个孩子,对她说,“小梅,咱们搬到新房子里吧,把孩子也生到新房子里。”

“走吧,咱走。”小梅开口说话了。

他愣住了,又咧开嘴笑了。

他知道了,这只是他的幻觉。

他永远走不到新生活里了,因为他是“旧的”,他是“老的”,他是树。

他聪明、又清醒,在这一刻,清醒又聪明得彻底。

他真的疯了,在这一刻。

谁都杀不死他,在这一刻,他选择杀死自己。

抱歉,这种温暖又幸福的幻觉,真的太美好了。

就像是太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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