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 103 千手所指
第一百零三章 千手所指
精致的紫檀木匣只有两寸见方,正好占满了铁珩的手心。
盒盖上用贝壳和玉石镶嵌着繁复的缠枝纹,中间是用紫晶镶成的一朵开到最盛的如意莲花,细碎的金叶嵌做莲心。
木匣里是一颗罕见的鸽卵大小的珍珠,浑似十五时刚刚升起的一轮满月,圆满而无暇,泛着冷冷的金色。
铁珩坐在书桌前,把盒盖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那颗珍珠就在红烛下,圆转不定,不停流溢着虹彩般的光晕。
宫中从市面上买来的东珠,这一颗是最顶尖的。
景帝特意把它挑出来,赐给了铁珩:“既然开始买珠,过不了几日台谏就会开始论列是非,你也不能眼睁睁叫朕一人挨那些御史的骂,这珠子给你,权当为朕分谤了。”
话说到这份上,这赏赐推都推不出去,只能收下。
景帝眼中藏着终于算计了铁珩的小小得意,还给他出主意:“你可以镶在头冠上,要不就缝到腰带上。总之,做得越引人注目越好。”
铁珩无奈地接过了那装饰华美的珠匣,如同接了一枚烫手的木炭。
“朕昨日已命尚衣局,为皇后打造一顶冠子,要用金丝为底,金色珠和红宝石做成牡丹。牡丹乃百花之主,以此明示中宫之位,并不是任何人可以觊觎的。”景帝温声说道,看铁珩依旧一脸为难之色,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卓如就没有什么心上之人,可以配得上这颗明珠吗?”
他的心上人?
铁珩想象了一下,给岳朗凤翅头盔正中镶上一颗东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画面叫他整个晚上都心情愉快。
他的书桌上永远堆着那些没看的军报和条陈,冗长、无趣、充满了刻板的规矩。铁珩有时会奇怪,写满字的宣纸绵软而顺服,叠在一起,竟然也可以给人一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感觉。
刚回京城之时,景帝说要借助他这把神兵利器,变法强军。这一年多,铁珩似乎真把自己活成了一件兵器,冰冷,有效,直接了当。
这颗珠子上,似乎附着一丝遗失的旧日温度。
铁珩把玩了一会东珠,又打开抽屉,拿出另一只大了很多的木盒。盒子里放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岳朗的信。
最上面一封,岳朗说起莫州他买的院子里,那棵杏树今年真结了很多果子,可惜杏子都酸得要命,根本不能入口。
接下来,他又用不少篇幅来形容咬上一口,就顺着牙缝流酸水的情景。看样子即使不能入口,他也尝来吃了。
看得铁珩满口生津。
铁珩对给岳朗的回信一向异常认真,接到这封信后,特地着人去了趟马行街,找了家蜜煎铺子要来做杏脯的方子,仔细抄写了寄过去。不知岳朗接到信会照着做吗?蓟州城里,有会做美味烤羊,或熏肉大饼的大师傅们,会不会挑个时间熬糖做出杏干给他吃。
铁珩把信折叠整齐,放回盒子里。一年多,百多封信,都写在大小不一的生绢上,因为翻看过太多次,柔软洁白的绢帛透着些脆弱的微黄。字迹更是龙飞凤舞,仿佛再多看几眼就能看到写信人飞扬生动的眉眼来。
光看这一封封信中的内容,真没法相信,这是一个在塞外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写的。
全是些琐碎得不值一提的小事。
想念成都醉月楼的竹丝饼和玉酪糕,隔着千山万水吃不到心里很郁闷;蓟州的水质很特别,衣服洗完都硬硬的,穿得好不舒服;刘三倌做的熏肉大饼,不知是他没有尽得父亲真传,还是因为过了太久那饼的滋味被记忆美化,反正他觉得不如上次跟铁珩在汴梁吃的好吃……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近似于撒娇的废话,叫铁珩看得忍不住摇头。
但他还是经常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乐此不疲。
铁骑军两只速度最快的信鹰——飞羽和飞翎(岳朗口中的小白和小黄),就这样频繁往返于蓟州和汴梁的千里之间,为他们传递着这些没一点用的废话,几乎是在疲于奔命。
如果认真纠结起来,这算不算滥用公器呢?
岳朗肯定会大声分辩:“什么公器?小黄是我从一颗蛋养大的,小白是中了箭被你救活的,现在不过给咱送几封信而已,我看谁敢废话!”
铁珩假装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件事,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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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透的时候,宫中居然再次来了人,铁珩以为景帝忽然想起什么,传话给他。
却没想到,这内监居然是许皇后派来的。
来人毫不起眼,而且没穿内廷服色,满脸都笑眯眯的,拦住了不叫铁珩行礼:“铁相公,中宫特地叫我送这个过来,”他递出手中的锦盒,“给相公娘子添妆。”
盒子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有莲子大小,更厉害的是珠子不是白色,而带了一点淡淡的粉红,颗颗精圆,毫无瑕疵。
“娘娘言道,多谢相公仗义执言。”
铁珩想不通他为许皇后执言了什么。说来太傅许彪致仕,也跟他有不小的关系,只不过这一笔大约被算在了枢密院的那些老大人身上。大概他劝景帝采买东珠的真实用意并未外传,皇后只知他进言之后,景帝就买珠赐给自己,而刻意冷落了小张妃。
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了。
内监行事十分慎重利落,不由分说将礼物交付完毕,就从宅子的角门离开了,坚决不要任何人送。
中宫与臣僚私自交通,原是一件大大不妥之事,所以铁珩也没坚持,与李立清把人送到花园门口,长揖而别。
“相爷!”花园小径的几杆翠竹间,居然还有人在等他。
“伯昌兄!”铁珩看到田宝南,十分意外,已经过了戌时,此时来访不知有何等重要的事。
“我夤夜过府,实在是冒昧。”田宝南依然蹩着右足,一瘸一拐地走到铁珩面前。他自改制以来,就从枢密院调到了法度制置司,凭着对西隗北鄢的熟悉,深得景帝信任,经常被召入觐见。“有份奏疏,想给您看看。”
李立清见他那副神秘之色,立即拿起那个装珍珠项链的盒子,“我先失陪了。”转身朝后宅走去。
铁珩请他去书房,田宝南摇摇头,从袖筒中掏出一折纸笺递了过来:“奏疏是我极偶然间看到的,就不说是谁写的了……我只抄了中间的一段。”
铁珩心知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忙认真谢过了,接过了那张纸。
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
“这些御史,整天没事,憋了一身的毛病,风闻言事,信口雌黄。”田宝南忿然道,“相爷提前准备下,以防官家问话。剩下的……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铁珩静静地吸了一口气,拱手而拜:“多谢伯昌兄一番苦心。”
“唉,卓如,你雅量高致,别……别……”田宝南几次三番也没说出别做什么,重重叹息了一声,“天太晚,田某先告辞了。”
已是初冬天气,夜的翅膀掠过那些灯火通明的屋子,给人一种仍旧温暖热闹的错觉。
冷风吹在身上,似乎惊醒了铁珩,他一点点放松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手,这才觉出了疼。
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一年多,这一切的辛苦和折磨所为何来?他一下有点想不起来了。
离开莫州后头一次,铁珩心底起了一丝嗜血的欲望,想握住久违的宝刀“百战”,将什么东西劈成碎片!
铁珩往洗心亭走去。
清冷的月光投在花径上,亭柱的影子,凌乱而细长,把无边的月色割裂成一片又一片,碎得不能弥补。
他费心堆积起来的幽鄢山水,还和旧日一样,峰峦起伏,沉静无声。铁珩抬起脚朝幽州城踩去,那些齐整的黄土块轰然裂开,微细的尘土在月光中乱舞,似乎化成无数狰狞的面孔,在他四周狂笑。
脚尖将要触及蓟州时,铁珩才生生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洗心,洗心,洗个鬼!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亭畔的杏树已粗如儿臂,听刘伯说过,桃三杏四李五年,明年也许就能结果了。
月明如水,树影萧疏,汴梁的冬夜寒凉彻骨。
今天,距他离开岳朗,已经过去整整四百八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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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清去往后宅,把那串珍珠交给芊芊。
珠光映着芊芊的双瞳,一起在烛光下闪烁不已:“天哪,这珠子好漂亮!哪里来的?我听说最近市面上珠子贵得很?”
真是一副女人的样子,李立清忍不住笑:“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大人叫我拿给你。”看着芊芊,他时时有种看着自己小女儿的感觉。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叫芊芊选择,她是愿意生活贫苦三餐不继,可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还是锦衣玉食珠光宝气,却只嫁给一个好看的名分,只能日夜独守空房。
李立清在芊芊这逗着小凯玩笑,耽误了好一会。
等他推门进了铁珩书房,忽然觉得气氛莫名沉重。铁珩坐在书桌前,双目微闭,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疲惫。
他面前散着几张墨色洇晕的纸,上面焦墨浓黑,淡墨淋漓,点染出一片蓊郁山水,乱糟糟的不成章法,唯有乌云压顶,水波翻腾。
满纸抑郁之气。
“这是怎么了?”李立清连忙拨开那几张纸,翻了半天,才找到田宝南送来的纸笺,打开细读。
少时即厕身于平康之地,迷失于烟花之间……僭制越礼,私德有亏……擅留内廷,夜入帝居……觍颜媚上,妖言惑主……
李立清越看越是触目惊心,不由怒道:“这是谁写的?这帮御史是吃了屎吗?嘴这么臭!”不说别的,“夜入帝居”这四个字简直诛心,田宝南只抄了一段,后面恐怕还有更为恶毒难看的话。
铁珩用手支着额头,笑容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我头疼,今晚恐怕不能再处理公事,剩下的公文以后再说。”
“大人!”李立清硬着头皮劝道,“这些不根之论,又有什么时候少过?只要圣上心中明白,大人无需介意。”
“立清!”铁珩打断他的话,却也只是叹口气,“你去吧。”有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倦意,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立清徘徊在书房门口,不敢走远,时不时隔着窗缝看铁珩在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铁珩才拿出一块白绢,平时他都是用剪子剪成一样整齐方正的大小,今天就随手撕了一块,提笔在上面写道:千人所指,无疾而终,信哉,信哉!
虽然满目颓唐,他笔下的字依然宽稳端正,并未透露一点恶劣情绪。
李立清看着他挥手招来飞羽,把信塞进了铜管,又把信鹰放走了。他心里着急,又不知怎么办,只能在书房前转过来又走过去。
忽然听到一阵飞鸟拍翅之声,金雕飞翎落到了亭子旁边的杏树上。李立清喜道:“真没有白养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奔过去拆下铜管,举着信就往书房跑:“大人,是小朗!小朗来信了!”
可是书房中空空如也,就他去拆信这会功夫,铁珩已经不知去向了。
本章回目名取自《汉书·王嘉传》:“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如果一直是众人攻讦的对象,那么就算没有病人也会死的。铁哥哥连写两个信哉,如今落在自己身上,他也相信了。
文中“如同接了一枚烫手的木炭”,其实很想写烫手的山芋的,但忽然想起山芋传入中国是明朝后期的事儿了,所以强行改成木炭,现在怎么读都觉得不顺溜。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