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20年
有时候，从往事里释放出来，
这比遗忘更重要。
许多从前，它或许越飘越远。
也或许被流年吹彻，
被遗忘磨蚀，又被记忆牵扯。
所以纪伯伦说：“记忆是相见的一种方式。
此刻，女儿安睡，我的思绪，犹如春风中的野草，苒苒生长。我在想，静下来回忆从前，是不是，就在与年轻的自己见面呢？
1
2003年，我在大学校园外，送妈妈回家。
101路车即将到站时，妈妈从腰包里拿出两千块钱——我们都忘记了的生活费。由于那几日，一直在忙着办理“绿色通道”-给大学生学费无息贷款。妈妈在寝室等我。我顶着九月骄阳，一次次从东区到中区再到西区，全靠自己，全靠走。终于办下来了，嘴唇起了一个拇指大的泡，算作是一种纪念吧。
不管怎样，妈妈终于可以放心的回家了。而彼时，当妈妈突然发现没给我留生活费，而急匆匆的数出一沓钱交给我时，车恰好停在大学门口的站点。我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从此，那两千块钱，支撑我，走到今天。我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2
我的大学生活，完全是半工半读状态。寒暑假，在家里补课，开学后，用假期补课的费用去支撑一个学期的花销，而这一个学期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穿梭往返于各个学校或者学生家里。一般时候，三餐都是在公交车上。我没有美好而悠闲的大学时代。我的记忆里，都是忙碌，脚打后脑勺。在学校上课，给学生讲课，备课，准备自己的功课……有句话叫做“教学相长”，古人诚不欺我。正因为我的马不停蹄，才在后来毕业授课大赛中，荣获一等奖，导师的评语是:“闭上眼睛，就是一位老教师在上课。”这样的评价，值得我高兴一生了。
3
半工半读的生活，无比凄苦。我是长姐，读了大学，就该独立。不能总是伸手向父母要钱。所以，我虽未长大，却也逼着自己长大。
还记得，有一次上课，在外地一个小学。
穿着高跟鞋站了一天，赚了将近五百块。
回到小旅馆时，六点左右。
已然无力出去吃饭。让老板帮忙，去隔壁要一个可以果腹的米饭和地三鲜。外加一瓶什锦罐头——嗓子已经冒烟，似乎吃了罐头就会好受一点。
然后，我上了二楼，倒在床上简陋的小床上，等饭到。却不料，瞬间入睡。
至于老板什么时候把饭送进来我都不知道。半夜冻醒，抬头看到饭和罐头在桌边，它们静静等了我好久。勉强起来，和着眼泪咽下，倒头再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拿着赚来的钱，去金店，给妈妈买了一条金项链。那一次，就像一个“大款”一样，“随便”选了一条，便兴冲冲的坐火车回家了。因为，我要弥补爸爸当年娶妈妈时，没有“三金”的遗憾。完全忘记了昨晚是如何累到和衣而眠，如何饭中带泪的。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毕生难忘。
只是那人，我却再也找不到。
有一个学生，家在我学校附近。下课后，我一般都坐摩的回学校，因为比打车便宜。经常坐的是一位姓孙的师傅的车，我就留了他的电话号码。
碰巧有一天下雨。当是时，街上四下无人，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通了孙师傅的电话，问他能否来接我一趟。他停顿一下说他刚睡下然后又说，那我去接你一趟吧。
当他把我送到大学校园的后身时,我说师傅,你就在这停吧，我从这个围墙穿过去,就到我寝室了。他说，那不行,这黑天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我这一辈子良心难安。这几个油钱算啥。
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听到他的话，我感动的泪水，和那夜的雨一样无声滑落。一声谢谢，显得无比苍白。只是，他一直带着安全帽，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而他说的这几句话，足够我感动一生了。
其实，这一路走来，许多的平凡人给过我许多无私又暖心的帮助，让我也无时无刻的想把爱传递下去。我的许多家长，除了给我补习费，还会细心的给我准备拖鞋，食品，药品，各种备品，不一而足，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细心对待我。而我，接受了这一份份真情以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时间，精力，和心血无条件的毫不保留的付出。一方面来自我的本性善良，另一方面，也因为那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伞，人民日报如是说。
4
结婚后，终于有了自己的教室，相对稳定些，至少不用东奔西跑去上课。而是可以坐等学生到来。
在我已经习惯了的周而复始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一位“高人”打破了我的平静。他怂恿我，去找一份工作。
所谓高人，是我的学生家长。他知我爱人的大伯，在某企身担要职。便劝我进入体制之内。
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拿着一个大信封，找他大伯的下属。那下属是一位女士，竟然和我同姓。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情景。那女人头都不抬。说，你找我，不如直接找他云云……她和爱人说了一大堆。而我，也许由于年轻，没有经验，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一生之中，难得的一次“无语”。我像一个孩子，被大人带着，去给老师送礼，老师不收，而我站在旁边，尴尬，进退维谷。
出门后，我没有哭。我只觉得很没尊严。低声下气，只为一碗嗟来之食么？不！
我平静的走着。在暮色苍茫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有志气，靠自己。哪怕要饭，以后都不会再这样张口求人。我一定要强于他们，赚比他们多的钱。
还是年轻啊，总觉得赚钱多就是衡量一个人优秀与否的标准。
后来，似乎苍天看到了我的努力，我买了房子，代步车。再后来，又买房子，欠债。。。。。。人生最美好的三十几岁，我欠债三十六万。
刚开始，打算买那人的房子时，我是没有钱的。但是那房主说的天花乱坠，可以赊给我，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他，相信我的人品云云。我也觉得可行。万万没想到，他后来一再催债，前后判若两人。那几年，我几乎日日都能接到他的电话，找我要钱。跟港片里躲债的人一样，活的战战兢兢。好在终于熬过去了，那一段无人问津的日子，被人催债走投无路的日子。这也叫“轻舟已过万重山”吧。
最搞笑的是，在最后我付清他的钱时，转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还差三万。我从来不相信人可以邪恶到如此地步。但是那一次，我信了。小时候学的狐狸与乌鸦的故事，很不幸在我身上重演。不过，这狐狸得到了乌鸦嘴里的肉，却还想再咬乌鸦一口。
还好，我们早有准备，把证据放在他面前，他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初中时，学过鲁迅先生说的话:“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现在想来，当时所学，都为了以后在人生中，去一一验证吧。
后来，时隔几年，他竟然又来找我，大言不惭的问我，买不买车库。我哑然失笑。难道他这是在学赵本山“卖拐”么？彼时，我长大了一些，也成熟了一些。坐在那里，微笑看着他，轻轻说，我考虑一下。然后目送他灰溜溜走了。
所以说，真正的大学是社会，是人与人的交手，是世态炎凉，是打击挫折。读书时所学真善美，到社会上，要见识的，是另外一面。
但是，这些若有所悟，是人过四十，才知晓的。初一时，读孔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就为了在四十岁，慨叹一声，夫子大智慧啊！
5
这许多年过去了，我终于还是没有得到一份体制内的工作。羡慕过，憧憬过，尝试过，最后，结局都是不了了之。
考过编内教师，分数面试都过了，却内定，据说拿钱似乎都进不去，这就是说被戏耍了，陪别人玩了一局。
考社工，面试，笔试都过了，但是需要拿五千块钱，第二天涨价到一万。我想了想，笑一笑，终究还是不做那抛砖引玉的事了。
跟我一批去考试的人，现在，她们都已经是社工，而我，还是我。
那些每周末去他大伯家帮忙做家务或者陪伴聊天的人，都有了正式工作，而我，不会做家务，不会说甜言蜜语，当然是不受待见。
迂腐又穷酸的文人从古至今大抵如此吧，像陶渊明，不为金钱媚骨,不为斗米折腰。我又不是第一次失败，我是全凭实力失败。大学时，就曾有三次机会可以出国，都因为没有钱而告终。我早已习惯了命运这样的随意戏弄与安排。
也焦虑过，三十五岁之前的那几年，很多友人给我发各种招聘信息。一看到，就不明原因的情绪低落。因为常常挫败，已经无法对自己做出真实的判断。跃跃欲试，又知注定失败。就在这种犹豫不决中，蹉跎了岁月，花白了头发。后来过了三十五岁，有一日，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忽然轻松了许多。
因为，我终究可以不用去面对那些招聘信息而左右为难了。我可以笑着说，我过年龄了。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当知道自己终于没机会了，所剩下的竟然是庆幸。庆幸终于不再受折磨，无比释然。
6
网上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个世间，好的工作，都需要母婴，血液，性传播。真经典，大智慧。我不是某二代，父母平凡且低微，自己也没有长一张能换来工作的脸，所以，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我。但是，我可以坦荡的说，自己或许羡慕过，但从未嫉妒恨。毕竟，人各有命，投胎是个技术活而已。
其实，走了这么久，想想，做个游侠散仙也不错，不是自我安慰。这就是我的命。我得接受。与之抗争，不是头破血流便是灰头土脸。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
以后的以后，我的女儿大了，我也可以给她讲，我的所谓人生经历----后来啊妈妈也遇见了很多人，不乏有所谓政府高官，企业要员，地区首富，但是与之交谈，从不谄媚，云淡风轻而已。不否认，从前，妈妈也有想过能有“武林高手”，在妈妈的人生路上，助己一臂之力。可是，当“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幡然醒悟，靠自己，可能还是比较靠谱。果然，四十不惑呢。
妇孺皆知的蒲松龄从十九岁参加科考，反反复复考了四十四年，尚且屡试不第，却没影响他写出千古流传的《聊斋志异》啊。
《聊斋志异》里，《司文郎》一篇中讲过：上天专管考试的梓潼府里，司文郎一职是一个聋子，这就失去了管理考官的作用。
更严重的是，人世间的那些考官，原先多是饥不择食的饿鬼，他们在地狱中生活久了，眼睛看不见高低，鼻子闻不出香臭，耳朵听不着声响，碰上这帮形同僵尸的家伙，有学识的人不被重视，而善于投机逢迎的人却成了宝贝。这是蒲松龄把内心深处的想法通过笔墨传达给能心领神会他的人吧。
我虽不及蒲松龄，但是常读《聊斋》，其自序可通篇背诵。每每读至“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总是热泪滂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吧。
对于蒲松龄先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其实想想，一生碌碌无为，也没太大所谓。
因为总有人做镁光灯下最美的角儿，总有人做配角。总得有人做观众。观众席也总的要分前后排。如果这些人中都没有我，那么我就站在最后一排，为别人鼓掌喝彩，不是也很快乐么？至少散场回家时，我只需要一个转身就够了。
不逼自己，也不躺平，尽全力，听天命。
7
教书二十年后，有听到这样一说:做辅导老师这一行，赚钱很容易。怎么说呢，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事实上，每一个补习的孩子，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弱点，一百个孩子，至少有一百个弱点，若是七科，就是七百个弱点。若是把心思只放在钱上，自然如跷跷板一样，瞬间失衡。不消多久，家长就会选择离开。口碑全无。所以，每一个孩子，哪怕只来一天，都要绞尽脑汁费尽力气去引领拖拽。那么，这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二十年的教书经历，都是人生的考验与洗礼，也许就是为了遇见并且帮助那些在学习上，需要帮助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还要比学生更有定力与腚力——心无外物，坐住板凳。我在教室从早七点半，坐到午夜十二点，司空见惯；夏天热，文胸的隐形带把皮肉敷烂，冬天冷，脚丫到腿根凌晨两点都是冰凉的，家常便饭。而且，岂止十年如一日，我是二十年如一日。
所以，若说简单，也不是不对。因为，任何事，如果做够了一万小时，做够了二十年，想来怎么也不是难事了吧。
所谓看花容易，绣花难。没有持续的付出，得到，就是一种奢望。
8
林林总总，写了这么多。
似乎写的完全了，却也似乎不够全面。
是总结，也是序章。
有委屈，有不甘。
却终归心如止水。
这就是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吧。
其实，总而言之，还是我不够优秀。
要是像全红婵姑娘一样，全国人民都会挺我。
还记得，还清债务那日，我坐在桌边，平静的给那男人讲了莫泊桑的《项链》。他似乎根本没懂。或许还会笑我在那种情况下，还有闲情雅趣讲故事。他怎么能理解，我，其实在用这个故事，把自己的这段人生经历做了一个总结:为了一个房子，我付出了代价。就像马蒂尔德，为自己的虚荣买单。只是，她从未放弃对善良的坚守。
无论如何，已度过半生。
用蒲松龄先生的话说:文章草草皆千古，人生匆匆几十年。虽然我一世无缘附骥尾，但是三生有幸落孙山。
希望我，一直这样，野蛮生长，依旧敢和生活顶撞，敢在逆境里撒野，并永远乐意为新一轮月亮的升起而欢呼。
可以走在开满鲜花的路上，也可以脚踏荆棘，一路高歌。一直勇敢，一直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