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清风和明月同在
写给我挚爱的故乡:唯有清风和明月同在
海明威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人生总是如此,很多看似平常的事物,只有等彻底失去之后,才能懂得她的弥足珍贵。我也是离开家乡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家乡和故乡不是一个概念——回得去的叫家乡,回不去的叫故乡。家乡是一个地名、一方水土,而故乡是一段回不去时光,一种挥不去情愫。

我的家乡,在湘西雪峰山以北,在沅水中游,在溆水河蜿蜒拐出三十六道弯的地方。我曾在那里,看稻谷如何发芽,禾苗如何抽穗,看暮色中拾穗的少年,如何把颗粒归仓。小时候,记得大人们关心的,大多是粮食和蔬菜,是母鸡孵了几只小鸡,母猪产下几只猪崽。他们总是把家里的鸡蛋一颗一颗攥在一起,数量多了就拿到桥江镇的集市上去卖。家里养肥的猪,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宰上一头,留些腊肉挂在灶台上熏得金黄。由此我知道,那些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粒粒都是家乡劳动人民的血汗。那些卖出去的鸡蛋,送走的肥猪,这是农村孩子来年的学费,是农家新房的砖瓦,是一个家庭对未来的希望。

繁衍生息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幸好家乡的土壤肥沃,家乡的河水清冽,幸好父辈祖辈勤劳朴实,笃信"人勤地不懒"。雪峰山的褶皱从来不辜负山里人,山上年年会长出新的竹笋、山蕨、八月瓜和桃,溆水河里四季游弋着鲤鱼、鳜鱼、鳑鲏和青虾。家乡的人们,在春天采茶,在夏夜捕萤,在秋天的田地里挥汗如雨。大雪纷飞的时候,他们会制作腊肉腊鸭腊八豆,用糯米蒸出糍粑,用鸭血做出血粑鸭。如此,再漫长的冬天,也能温暖地度过。

家乡的每一座山都有故事。思蒙镇的丹霞群山像倒扣的莲花,统溪河的鬼葬山藏着悬棺之谜,县城西郊的鹿鸣山传说是屈原行吟之地。最难忘雷峰山,山顶的云雾四季缭绕,抗战时期曾架设防空警报台,山脚的千年古寺里,至今还保留着红军留下的标语。每逢农历六月十九,山道上挤满了朝圣的香客,背篓里装着米酒、糍粑和红绸布。山风裹着诵经声掠过茶马古道,恍惚间能听见马帮的铜铃声穿越时空。

家乡的每一条水都奔向沅江。小溪的清泉流进三都河的臂弯,双井荷花塘连着水东千亩梯田,最后都汇入溆水河的碧波。就像山间的溪流向往着沅江的壮阔,雪峰山的孩子向往着山外的世界。走出峡谷,走出吊脚楼,是家乡人世代相传的执念。我也是沿着溆水河的足迹,到怀化,到长沙,后来又到了徐州和北京。四海遨游的这些年,每每看到城市里整齐的香樟树,总会想起院子里的那两棵大树,想起家乡河堤上那满眼的翠绿。我儿时玩耍的那些山坳名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春天飘着泛黄的柳条和淡绿的花穗,秋天落满火红的树叶,如今树木和沟渠也变了模样,剩下河谷旁依稀回响着《三棒鼓和莲花落》的调子。香樟树远走他乡,记忆里的晒谷坪长满荒草,青梅竹马的伙伴早已散作满天星。

这些年来,我总是想,家乡是什么时候走丢的呢?是我乘着绿皮火车翻越雪峰山隧道北上求学的那年?还是我穿着皮鞋踩进都市柏油路闯荡的那年?我思来想去,后来想明白了,其实走过金锣潭,越过向家冲那座小桥和山坡,送奶奶上山陪爷爷万古同眠的那个晚上,我的家乡就永远地走丢了。

从那以后,我的家乡便永远成了故乡!从那以后,她只在梦里,回忆里,思念里,在油茶花的香气里,在辰河高腔的拖腔里,在深夜惊醒时舌尖泛起的酸萝卜味道里,若隐若现。
于2025.2.27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