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回来吃杏子吗

2016-07-21  本文已影响0人  琴岛家长家
回来吃杏子吗

1

回来吃杏子来,母亲说。

杏子熟了哦?我问。这其实不是问句,就只是顺承而已,就像人们见面的时候会打招呼说吃了吗。吃了,你肯定会这样说,而不论你饭是真吃了还是没吃,国人都知道这不是问句,这是比同于你好,你不能在别人打招呼说你好时候来一句我不好吧?人家说吃了吗,你说你没吃,那不是很奇怪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杏子熟了呢,市场上很早就看见了,在母亲说杏子熟了之前的一个月。

2

熟了呀熟了呀,母亲像孩子一样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惊喜和小小的炫耀。

你爱吃的接杏儿繁的呀,索索串连嘟噜噜儿大的呀红的呀,把树股股都压折了,母亲说。

接杏,就真的是接来的杏儿,它不是某一棵杏或某一种杏的名字,它是在原来的老杏树上嫁接出来的新杏。嫁接的品种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都有,每次母亲看见人家的杏子觉得又大又圆又亮又艳,或者哪怕很小但口味很好模样很独特,母亲就会去千求万央的找枝条回来,再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求技术高手给嫁接。细细的一根枝条插在粗粝的老树断枝上,第二年生了三两片新的树叶子,鹅黄的,鲜嫩的,脆弱的,廋眉瘦眼的新叶子却会让母亲中了超大六合彩的惊喜不已,然后这一年就会付出加倍的心血浇灌,施肥,捉虫。

接杏是家里二三十棵杏子树的通称,母亲记不住花样百出的杏子的本名字,蛤蟆嘴杏

、珍珠油杏、大偏头杏、串枝红杏、红玉杏、贵妃杏……母亲统称接杏。

杏儿繁的呀,索索串连嘟噜噜儿大的呀红的呀,把树股股都压折了——这句子好,我心说,繁、索索串连、嘟噜噜儿、大、红,这些词连在一起很有美感、动感、色彩感和现场感,嗯,很有生活。*_*哦,还真沾上了点职业病边边儿,我这是从遣词、造句、修辞上开始分析了吗?这样想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这神儿跑的可真够远。

3

在吗?喂、喂,在吗?母亲的声音加大了几分贝。

我把电话从耳朵边往远里挪了挪,说,在,在听着呢。

回来吃杏子吗?母亲说,今年杏子成着呢。

哦,母亲说的成着呢,就是丰收的意思,硕果累累的意思。一个成字,能传递很多的意思呀,成熟了的描述,丰收了的喜悦,还有麦黄天收完碾完麦子之后坐在杏子树下的难得的舒松和惬意。还是百姓的语言最鲜活,以后要多下基层,多采风,我想。

现在回来,从最早熟的这一树开始,一直到最晚熟的那一树,一直能吃一个月哦。母亲说,口气很像阳台外头正在聊天的两个小孩。

一个说,我家有什么什么可好玩儿了,你来吧,来我们家玩。

我不来,另一个小孩说。

你来嘛,我把我的芭比娃娃送你一个……再送一套漂亮芭比裙裙,是我奶奶做的哦,外头可买不到的。

我不来。

我把我的小汽车给你开好不好,等你爸妈回来了,可以带你开出去,开到外头去,开到公园去,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真的,咱们拉钩,谁反悔谁是小狗。

哦,这样呀。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跟你玩。小孩说着转身走了,小身子一蹦一跳地,像半熟的青杏子闪进了树叶子后头。

留下的那个小孩,呆呆的站着,小小身子,像捏开的半熟的青杏子,透着酸。

4

回来吃杏子吗?母亲又问。

哦,不了,顾不上,我说。

哦,知道你忙,肯定顾不上,母亲说。

如果能挪腾开,我会考虑的。心里突然有点酸,像那半熟的青杏子,我急忙又补了一句。

5

顾不上就算了,事要紧,别弄得你手忙脚乱的,母亲说。

哦,我说。

今年吃上杏子了吗?母亲问。

吃上了,一个月前就吃上了,天天从市场往过走呢。

今年杏子贵吗?母亲问。

哦,不贵,刚开始5块钱一斤,现在1块钱一斤。

好吃吗?母亲问。

好吃,品种可多了,什么蛤蟆嘴杏、大偏头杏、贵妃杏啥的。我说。

哦哦,贵妃杏呀,还有你说的那些个啥杏啥杏的,咱家都有,我就是叫不上名字,咱家的杏子都没打过药,虫子都是我自己捉的哟,前几天天气预报说有冰雹,我老早拿塑料棚布把最好吃的那棵树给绷住了,严严实实的,一个都没打着。母亲一口气没打顿儿的说了一长串。

要不,我请两天假,回来一趟?我说,心里头有股子说不出的细细密密的酸意,一层一层泛。

6

哦,还是算了吧,要请假,路远的,你腰不好,开车太累,坐车费人,怪折腾的。母亲说。

哦、哦,那好吧,这段确实有点忙。我说,假也确实不好请。

7

要不我给你送来吧,母亲叫到,像是牛顿被苹果砸到头那个瞬间豁然贯通想到万有引力的惊天之喜。

啊?“啊”了一声之后沉默,再没接话,我不知道要接什么,母亲74岁了,腰部受过重伤,至今椎骨还错位着,人由年轻时候的174米矮成了如今的154。多年前哥哥家孩子出生,母亲便一直在城里生活,至今整整17年;间或在我这儿,条件也是只有更好没有更差。母亲其实已经是地地道道城里人了,一应电器没有不会用的,早早晚晚也习惯了笨手笨脚跟着做广场舞——母亲早已经不适应农村的日子了吧,我想。

母亲却年年都回去,开春的时候,夏收的时候,秋种的时候。尤其是开春,每每都要种好多好多的东西,辣子茄子西红柿紫甘蓝,香瓜西瓜南瓜冬瓜,早早就成熟了能啃嫩棒子的60天早熟玉米,还要务各类的果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李子树柿子树,还有杏树。每一棵树都是移栽或嫁接回来的最好吃的品种,每一种蔬菜瓜果每一棵树都不许打药。

只是,那些蔬菜瓜果每每没有人吃,本家四邻的顺,送不完,就晒成菜干果干,晒也晒不完,就拿去喂羊,连羊也不吃的,只好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烂掉。

后来,添置了冰箱,是村里第一家置办冰箱的,超大号冰箱。嫩棒子应季节没人来啃,就冻在冰箱里,一直冻到过年;各样儿水果,也挑了最好看最好吃的冷藏,一直冷藏到快要了,就重新再换一批新的好的……一茬一茬换,从春天第一枚杏子成熟,到深秋最后一个柿子落地。

8

哦,那要不,我送到班车上给你捎来。母亲自动的把我的沉默理解为拒绝,母亲也沉默,沉默不到三五秒,母亲就又叫起来,格外惊喜的样子。

多麻烦呀,家里忙成那样,正收麦子呢,我说。

哦……就是,我都给忘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

您就放心吧,不会没有杏子吃的。我说,想想又补了一句,如今也吃不了几个了。

哦,是的,杏子伤胃,母亲说,那要不,就算了吧,不捎了,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自己买些吃吧。

好的,好的,我下意识松了口气说。

从家到班车站得10块钱路费,捎到班车上又是10块,20块钱买多少杏子呀,母亲笑呵呵地说。

就是就是,杏子也不经颠,捎来不定成什么样儿,我说。

对呀,我都没想到,母亲说,再没啥事,你忙去吧,事儿挺多的,说了这么半会儿了,我要去捏杏子了,晒杏干,晒得好好的,到时候蒸的好好的,拿糖一拌,比杏子还好吃。母亲几乎是欢快的说。

嗯嗯,我迎合着说。如今我已经不怎么吃糖了,医生不让吃,也不吃杏干了,只不过母亲不知道,在她面前时候我多少是会吃一些的。哦,对了,母亲的那个“到时候”会是什么时候呢,是儿女们孙子孙女们都回家过大团圆年的时候么,现在才六月,到过年还有半年,就算到了过年谁回谁不回谁又知道呢。

9

想来,过不了几天,这样的对话又是会重复一遍的吧,接下来李子熟了,桃也熟了,还有西瓜香瓜,玉米棒子,红薯,毛豆子……每一样儿熟了,母亲都会巴巴地再问,问我一回,问哥一回,问孙子一回,问孙女一回。

母亲就像最会揣摩人心的全世界知名品牌的推销员那样,推销她亲手务的蔬菜瓜果。只是,母亲的推销常常失败,只因为那个被推的,是她的儿女。

母亲就像披坚执锐最顽强的战士,屡挫屡败、屡败屡战,从5月份一直高密度推销到9月份,天天不忘,年年不辍。

2016年7月17日,在沉默中掩盖所有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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