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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有只猫

2016-11-26  本文已影响134人  计划逃跑

(一)

隔壁有只猫。

一阵剧烈咳嗽后,我听到它微弱的叫声。

我屏住呼吸,一元硬币大小的银白色腕表传出嚓、嚓、嚓的声响。

现在是十点,上午十点。

我握紧冰冷的腕表,再凝神细听。

“喵,呜——”

是猫的声音。隔着一堵墙,我还是能感受到它的哀怨。

我叫吴刚,租住在平房区里。这里的男人们白天去工地上工,女人们去制衣厂做些零工。现在是寒冬十二月份,没有人愿意在工地守夜,于是我得了那份工作。

白天,我都待在出租屋睡觉。其实大部分时间,我是睡不着的。我裹紧单薄的被子,不咳时,听着腕表里的秒针转动:嚓、嚓、擦……六十声,一分钟过去了。

“喵呜——”猫又叫了。

(二)

其实我很喜欢猫。

小时候,我跟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养只猫好不好?”妈妈说:“你爸爸肺不好,家里不能养猫。等你长大了再养吧!”

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的重任全部落在母亲肩上。

母亲总是在我跟年幼的弟弟面前装得很轻松,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可是背地里,她总是偷偷掉眼泪。很多次,我都假装没看见,但是该缴学费上高中那次,我轻轻跪到她面前。她慌忙地转过身抹掉眼泪,问我跪下做什么。

“我想出去打工。”我低头说。

母亲两只手紧捏着我两个肩膀,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能不读书?你才十七岁,身体又不太好,不读书你能干什么!”

母亲很多年没骂过我了。我任由她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任由她推搡我,哭诉父亲对我和弟弟的期望……

她终于累了,我坐在地上,她也坐到地上,不停地抽泣。我还是不敢抬头。我害怕看到她满脸的褶皱,悲痛的神情和绝望的眼。

“妈知道你懂事,想减轻妈妈的负担,但是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她过来轻抚我头发,慢慢地说。

“妈,我不爱……”其实我爱读书。

(三)

没有上高中,也没有养猫,我长大了。

我干过很多工作,遇到过很多人,有的很操蛋,有的更操蛋。

二十岁时,我在一个小城市里当厨师。厨房油烟重,生活又很枯燥,幸运的是我遇到了阿梅。

那时她才十六岁,在那个餐馆做服务员。她长得很舒服,个头小小的,惹人怜爱。阿梅她性格软弱,在那个城市举目无亲,遇事逆来顺受。许多男员工调戏她,女员工则在一旁看笑话,不帮她。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想到十六岁也正是我离家出走的年纪,心里来气,便为阿梅打抱不平。慢慢地,阿梅看我的眼神中夹杂着暧昧,刚哥前刚哥后地喊我。她送我一块银白色腕表,附上一张纸条:我喜欢你,时间永远不停止,我就永远喜欢你。然后,我恋爱了。

我们住到了一起。她说她还小,在她二十岁之前,我不能碰她。狭小的出租屋内,她睡床,我睡沙发。

在她长大的几年里,她除了过年时回家,其余时间都跟我在一起,从没有亲戚朋友来看她。她除了瞒住家里人跟我恋爱外,很听她母亲的话,每个月不多的工资全寄回家。我曾打趣她说:“你妈重男轻女,不让你上学还要收缴你的钱财。”她立刻鼻眼通红,不再理我。阿梅泪眼婆娑的样子令我心疼,我马上向她认错道歉,即使如此,她还是冷落了我好几天。

因为是在餐馆工作,所以我们从不在吃上面花钱。我每个月都留一千块在身上用来交房租交水电费,偶尔给阿梅买件新衣服,其余的钱也全部寄回家。

日子过得紧巴巴,好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都知足。

(四)

“喵呜——”

猫咪肯定冻坏了。

屋前几个月,隔壁出租屋死了人,至今空着,连带着这附近的房租也低得可怜。

我要救那只可怜的猫。

脑海中生出这个想法时,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因为自十月中旬起,我租下这个出租屋,便一直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在白天露面。

确定门外没人后,我来到隔壁屋窗前。十二月的每一丝寒风都如同尖细的冰针,它们从我的脖子开始,一根一根的刺进皮肤,融进血液中。

冷,好冷!我捂住抠鼻,尽量减小因咳嗽引起的身体晃动幅度。

隔壁窗户很高。我踮起脚,透过钴蓝色的玻璃望向屋内。破败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阴森森的气氛像极了恐怖片里的鬼屋。

没看到活物,我不死心,用冰冷僵硬的手撞玻璃,嘴里发出“喵喵”的声音。

没有回应。

整个院子寂寂无声,我仿佛一只失了声的乌鸦,驻留在枯草丛生的乱葬岗。

不知道这个时代,还有没有乱葬岗。

(五)

今年六月份,阿梅辞掉餐馆的工作,不顾我的劝阻,匆忙地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她回家后一个星期我才能打通电话。

“医生说我怀孕两个月了。”

“你,你再说一遍?”她声音细小,在我听来却像是重磅炸弹。我很想要孩子,但阿梅总以还没结婚为由,拒绝我的要求。

“我怀孕了。”她又小声说了一遍。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胡乱地说些怀孕该注意些什么的事。电话那头的阿梅却欲言又止,轻叹一声。我连忙安慰道:“阿梅,你只要安心养胎,我会尽快娶你的。”阿梅应了一声,挂掉电话。

我马上拨通母亲的电话。

“妈,我有孩子了!你要当奶奶了!”

“阿梅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我要当奶奶了!哈哈,二娃,你哥哥要当爸爸了!”母亲大声地告诉弟弟,言语里满是兴奋。

我会做一个好爸爸,好丈夫,绝不像我父亲那样,很早离开妻儿。我暗下决心。

(六)

按照阿梅给的地址,我去到她家。

阿梅家在农村,一家六口人住在一座两层楼的破旧房屋里。

一楼的堂屋堆满杂物。阿梅奶奶在灶房烧火煮饭,阿梅,她父亲母亲和我,一人坐在八仙桌一边,她的流氓哥哥站她母亲身后,也就是我对面,斜着眼瞄我,她的智障弟弟则蹲在一旁摆弄我带去的营养品。

“阿梅是我疼爱的女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辛辛苦苦养了她二十多年,你这个外人说把她肚子搞大就搞大了!你叫她今后还怎么嫁人!”阿梅的母亲拍桌子说道。这个女人的嗓门大,声音尖,估计是当家做主的人。

阿梅低声抽泣。她不敢看任何人,把头埋在桌子底下。

“阿姨,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谈谈我和阿梅的婚事。”我轻咳两声,压低声音,谦卑地回答她。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生病,小的痴呆,家里还欠着外债。往些年,阿梅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现在她肚子里怀着你的种,今后结了婚也是你们家的人,我们娘家人收点彩礼不过分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终于还是来到了钱这个环节。我咽了口水,赶紧陪笑道:“不过分,不过分。”

“六万块。”

我以为我跟阿梅在一起五年多,我家里的情况她最清楚,她家人应该不会太为难我,如果是一两万的彩礼,兴许能我能凑齐。可是阿梅的母亲张口就要六万,我哪儿来那么多钱给她呀!

“阿姨,我也只是个打工的厨子,家里情况也跟你们差不多,我是真心喜欢阿梅,但我确实拿不出六万块,你看,彩礼也不过是个意思,少点行吗?”

阿梅依旧低头不语。

“你连彩礼都拿不出,你拿什么给阿梅幸福?拿什么养这孩子?你要是实在给不起彩礼,趁早说,就当阿梅吃亏,白跟你睡这么多晚上!你给阿梅两万块,她去把孩子打掉,我们再给阿梅找婆家。”

这个女人刻薄的大嗓门关闭后,屋子里只剩阿梅的哭声和智障弟弟不时“嘿嘿哈哈”的笑声。她妈双手放在桌上,扭头看她。阿梅父亲皮肤黝黑,头好像是一张皮和一个骷髅组成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们把阿梅留在家里,给我四个月的时间去筹集六万块钱,否则我的孩子就要被拿掉。

家里弟弟要读书,母亲身体也不太好。这些年来,我的钱都寄回了家里,根本没有存款。一个月过去了,我几乎问遍所有亲戚朋友,只借到一万来块。

(七)

八月底,母亲给我一张农行卡,说:“阿刚啊,你爸爸死得早,你妈妈没本事,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弟弟要去广东上大学了,我也打算去广东看看,找个简单的工作做。你长年在外,也不回家住。家里那老房子虽然破破烂烂,但好歹离镇上近,位置还算是好,我就把它给卖了。卖了八万。两万够我们在广东安置下来,剩下的六万块你拿去接阿梅吧!”

母亲怕我不同意,故意表现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根本就舍不得老房子,那可是她跟父亲结婚时的新房。

我接受了母亲给的六万块。因为阿梅肚子里的孩子,不止我一个人想留下。

我把存有六万的绿色农行卡交到阿梅妈妈手里,告诉她密码后,她马上叫上大儿子出门了。

怀孕五个月的阿梅头发干枯,面黄肌瘦的样子令我心痛。

“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扶着阿梅,手摸着她肚子。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害怕你不要我了。”阿梅说着话,眼泪轻轻掉出来。

“放心吧,我已经把钱给你妈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阿梅。“为什么你知道你怀孕后,不先告诉我,却离开我了呢?”这些天来,我一直感到疑惑。

“我,我害怕。我当时慌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好我妈打电话让我打钱,我就告诉她了。我妈特别凶,她叫我马上回来,不让你知道我怀孕的事。”阿梅睫毛上挂着泪滴,如同受惊的小鹿。我赶紧擦干她的眼泪安慰她不要哭了,哭多了对我们的孩子不好。

(八)

“彩礼的钱已经给你们了,我打算把阿梅接到我那里,这样她既可以安心养胎,又不会麻烦你们。”阿梅母亲和哥哥回来后,我马上跟他们摊牌。

“我说女婿呀,你一个大男人照顾阿梅,哪儿能有她亲爹亲妈照顾得好呀!这样,你再给我们四万,三四个月后,我们保证还你一个大胖儿子!”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为了挤出一点虚伪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全部汇集成沟壑,两根粗壮的鼻毛令我恶心。

我实在不想跟她多说什么,拉着阿梅只想快点脱离个吸血鬼。

“你以为这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阿梅的流氓大哥拦住我们,面目凶狠。

“女婿啊,我们这个地方,都是大的成家后,小的再结婚。你看,阿梅的哥哥比她大了整整四岁,哥哥都没结婚,妹妹却先怀上了娃,这以后,村子里的人指不定怎么说阿梅呐!”

这个吸血鬼女人,不过就是想从我这里再捞几万块钱。我不理她,看着阿梅,她鼻子又红了。

“其实呢,阿梅她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只要你大方点,再给我们四万块,我们一起解决眼前这个难题,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吸血鬼女人压扁嗓门,“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根本不在乎阿梅母亲和哥哥的阻难,拉着阿梅往外走。

阿梅挣脱我的手,停在原地。

“阿梅,”我再去拉她“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等会天就要……”

“刚哥,我不能走。”这是阿梅这几个月来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她眼睛看向地下,嚎啕大哭,说着不连贯却像利刃一样扎进我心里的话:“我妈、说的对,我哥哥是、是我们家唯一健全的男人,他不、结婚,我也、也不能结、婚。”

我开始咳嗽,胸口剧烈起伏。每咳一下,我的身体就降低一些,然后我晕倒了。

我没有咳死。医生让我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肺,我没去。

半个月后,我的孩子没了。

(九)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乱葬岗了。

我可能会在这个冬天死。我死后会在哪里呢?

我蹲在地上,背靠墙,双手抱膝。

我好想去天堂看一看,好想知道孩子是“家豪”还是“家阖”,长得像不像我!

可惜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阿梅的哥哥,只能跟他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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