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一位乡村教师冤案平反经历

我的爷爷，即使用当代的审美，也是帅的。一米八的瘦高个儿，眼睛细长，鼻梁笔挺。

在我小学时，学生填表格不仅有姓名、出生日期、和籍贯，还有“家庭出身”。“家庭出身”，当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恶梦。因为爸妈的关系，我的“出身”是干部。

我问爸爸：“爸爸的出身是什么？”

爸爸说：“是富农。”

“爸爸，您是党员吗？”我又问。

“爸爸不是。” 我有些失望。

“爸，您为什么不入呢？” 我问道 ：“电影里的大人们不是都想入党吗？”

爸爸说：“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在解放前犯了错误，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在老家劳动改造。因为这个原因，爸爸的入党申请，不被批准。你放心，爸爸会继续努力的。” 

这是我头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在劳动改造的爷爷，想起电影里看到的坏分子，小小年纪的我，不禁为爸爸和自己担忧起来。

“那是解放前的事，那时候还是国民党当政。解放后，你爷爷是很好的，他只是历史反革命，也不在监狱里，住在家里，群众监督改造。” 爸爸安慰着我。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经常余震，又正值暑假，爸爸把我们兄妹送回徐州爷爷奶奶家。

爷奶家在徐州郊区的农村，是爷爷曾经教书的地方。那时，爷爷已经不是教师了。第一次见爷爷，也许是血浓于水的缘故，我觉得爷爷和蔼可亲，也就不怕了。

爷爷的工作是在马路上捡拾粪。村里的马牛驴和狗，是随地大小便的。我见过爷爷背着个柳条编的粪萁，手里拿着长长的耙子，因为耙子很长，捡粪时，他不必过多弯腰。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很快和村里的小孩子们玩儿到一起了。小孩子们没有因为我爷爷是历史反革命，而不和我玩，我也没看到什么人对爷爷不礼貌。

爷爷很整洁，虽然是捡粪的，却穿戴不邋遢。写的一手工工整整的仿宋字，督促我们写暑假作业，他说学习读书永远都是重要的。

爷爷的历史问题，给我的叔叔和姑姑造成深刻影响。四叔高中成绩很好，因为出身问题，上大学的机会被剥夺了。那时候，上大学，招工，如果出身不好，一票否决。庆幸1978年后，政治改革，我姑姑和小叔叔分别有了正式工作，他们又在工作中继续学习深造，分别成为工程师和会计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冤假错案平反。大二时，我回老家看望爷奶，几位叔叔告诉我，爷爷的所谓“历史反革命”也是被冤枉的。

爷爷的家乡在沛县，经历了著名淮海战役。淮海战役历时两个多月。爷爷那时师范学校毕业，并且已经是一名教师。

爷爷的家是一个大家庭。爷爷的父亲，太爷爷和兄弟们住在一起，劳动力充足，弟兄们都很勤快，家里日子过得红火。收成好，粮食多，几个兄弟盖了一间大房子存粮食。

国民党的军队第一次到村子里来，荷枪实弹，看到太爷爷家的房间大，就征用做储备国民党军粮。战争中，老百姓犹如蝼蚁，这么大的责任，太爷爷自然不同意，可是由不得他。

过了几天，国军被解放军打跑了，解放军进村，要征军粮。村里藏不住秘密，太爷爷家有粮的消息被解放军知道了。解放军来了，也是荷枪实弹，征用了太爷爷家的马车，运走国军的军粮，并且开仓，让村民们来分瓜剩下的粮食。村民们涌入太爷爷的家，哄抢着，能拿的，就拿，太爷爷一家老小的口粮，来年的种子，农具，被哄抢一空。太爷爷村里的好友，要制止村民哄抢太爷爷家里的口粮，人群呼啸而过，仅留下一点点粮食。这是我二叔告诉我的，那年他五岁，他亲身经历。我父亲和爷爷那时都不在村里。父亲住校读书，爷爷在外教书。

太爷爷家垮了，家里断了粮。我的亲生奶奶死于贫困和疾病。悲催的是国军又回来了，荷枪实弹，逼要他们的军粮。这时太爷爷的好友站出来了，讲明了情况，国军用枪顶着他到村里各家各户，名义上要太爷爷家的口粮。要粮这件事与爷爷没有半点儿关系，当时他甚至不在家乡。

1957年，爷爷家乡来了工作组搞大鸣大放，村里有一个人嫉恨太爷爷的好友，可是又怕这位好友，因为太爷爷的好友很仗义。这个嫉恨的人向工作组秘密告发爷爷，说爷爷当年领着国军反攻倒算。爷爷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就这样扣下了。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没有申辩呢？也许是为了保护那位仗义的好友。

以上的事情是我五叔告诉我的，五叔回到爷爷家乡沛县找到那个告发爷爷的人，那个人坦白了他所做的一切。1988年，在五叔的努力下，爷爷的冤案终于平反，工资补发。从1957年到1988年，整整三十年，工资可以补发，可是爷爷的年华呢？

几年前回国给爷奶扫墓，找不到爷爷的墓碑，向管理墓园的老人询问。那位老人听了爷爷的名字，说：你爷爷是我的老师。我知道先生的墓碑在哪里，我带你去。

苍天自有公道，爷爷，您有您的学生为您守墓，您是否也很欣慰呢？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爷爷和所有善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