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不到的星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走吧！别害怕，趁下午气流乱的时候，我连星星都摘得到！
——《侧耳倾听》
一： 在青春到来之前
“妈妈，”那个侧着身子转过头的背影轮廓说，“我想当一个作家。”
镜头里已经是黑夜，背景是一座座居民楼和城市里一颗繁星也无，只剩孤苦伶仃的月亮的天空。女孩儿的半边脸被居民楼里一户人家开的LED灯照亮，另外半边脸却隐没在影影绰绰的夜色中。这片居民楼很普通，到了十点半还有三三两两的灯开着，既没有贫民窟晚上的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别墅区夜间的典雅辉煌。
她说完这句话就望着天空。然而，录像也没有停止。
时间跳转到一分十秒之后，女孩又说：“从现在开始。”
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
视频只有这么短一点儿，元野看完却已经泪流满面。
视频里那个女孩儿就是刚上初一的自己。那时候她刚刚上初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她的成绩也长期在年级前五十以内。整天的事情除了上学就没什么别的花样的时候，自小一直滋长着的梦想便冒了头。
上初中以前，当作家一直都是元野的一个遥不可及的念头。她相信这个念头有一天会实现，但实现这个梦想的事，要交给长大的自己来做。
上了初中之后的元野就边学，边写，曾经为了混进年级前五十通宵点灯临时抱佛脚，也曾经在历史课上写小说被抓包。
那时，少年们都下意识得认为青春无限长，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生活也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元野也无可避免地觉得，她可以一直维持在这个状态上，日子也就会这么一天天过去。青春不像她自己学着写的那样璀璨，只有细细品味才能从千篇一律中尝出一丝回甘。
初二开学的时候，她自己规划的那篇二十万字的中篇小说只差两万三千字就收尾了。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成绩就从年级三十变成年级五十、年级一百、年级两百、再到年级四百前后的呢？
十四岁的元野正值青春，分外争强好胜。她觉得自己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在某一方面特别突出而已。既然成绩一落千丈，那就不关心成绩好了；成绩单永远只在自己手上，决定成绩单上是A、是B抑或是直接被撕毁的也是自己。
那篇小说收尾的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坐在公园旁边的露天咖啡厅里。
那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太阳雨。
元野自己也快忘记了到底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要和妈妈一起赶回家避雨吧，她便将那篇小说草草收尾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就是那篇小说的结尾。
回到家，她用自己写小说的笔记本电脑播放了《侧耳倾听》。
自己那份写着年级排名的成绩单正巧压在笔记本电脑的下面，露出了一角。元野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一边笨拙无比地把这个角也塞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下面。
她总觉得，《侧耳倾听》里的女主角月岛雯和自己的境遇，是如此惊人地相像。月岛雯飞奔在她的想象世界里，和她的人物一同飞翔，她的梦想是奇幻的，是瑰丽的，也是奔腾着的、飞扬着的。
元野戴着耳机，四周似乎都环绕着月岛雯的声音：“走吧！别害怕，趁下午气流乱的时候，我连星星都摘得到！”
这就是她的青春，飞扬着赤子之心的、热血的青春。
二：真巧，我在青春挥洒了我的梦想
初二下半学期，她的妈妈终于还是把她塞到了同学们中间，和他们一起补英语、数学和物理。
她的小说，那篇她自认为很不错的中篇小说，试了无数个地方都没有人要。
投稿不中，总是吃一顿火锅就能解决的问题，实在不行就吃两顿；补习班的时间，总是能用逃课赚回来，两个半小时，足以让她从家里到补习班，再到一个提前调查好的出版社，也足以让她写成一篇短篇小说。
有整整一个学期，她都这样。
然后，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妈妈发现了自己一直没有上补习班，母女俩大吵了一架。
其实应该说，是元野借俩人吵的这一架发泄出乐自己的委屈，而母亲，作为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和十来年前的自己无比相似的女儿磕磕绊绊地犯自己犯过的错。
元野的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行事看人三分敏锐，七分温柔，从来没有骂过人。
妈妈曾经在元野刚上初中的时候对元野说，你不需要总是保持在年级前五十以内，成绩不需要总是那么好。
元野问为什么。
妈妈说，你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太优秀。
元野自小文思敏捷，可是仍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说。直到多年以后，她自己也有了一个女儿才理解了，一个妈妈永远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离自己太远。
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能保护离自己那么远的女儿，也是有自己的私心，怕自己对太优秀的女儿没用，怕太优秀的女儿慢慢忘了自己。
元野记得母亲的背影，那个无时无刻挺直的腰板弯曲的样子。“宝贝，”看着女儿大吵大闹地发泄完，这个无力、无奈的母亲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是她的青春，她想要的，是让自己的思考、自己的东西被更多人知道，传递自己的信念和理想。
上了大学，元野会说，让自己被更多人的知道。
大概，老了以后，元野会叹口气，然后说，那个时候想的其实仅仅是功成名就，只不过年轻气盛，不愿意承认自己要的是这些俗气的东西罢了。
初二的元野和妈妈此后都没有再讨论过这个话题。
到了初三下学期，她还是受环境的影响，开始复习、开始备战中考。
中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只有失败了的她才会懊悔地想，她用自己的成绩和本来可以上的好学校换取的那些用来追梦的时间，到底值得吗？
但少年时代，永远是鲜衣怒马的时节，总不会沉溺于悔恨。
高中的三年，元野毫不气馁地写作、投稿，然后被拒稿，和妈妈一起吃一顿火锅，接着继续写下一篇稿子。
高考前、高考时、高考后，她做的事、她想的事，几乎与十五岁中考时没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上了一个很普通的大学，继续着自己的写作。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点变化。
第一次被拒稿的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吃了一顿火锅，然后第二天又早起执笔泼墨。第二次被拒稿，她在家里躺了一整天。第三次被拒稿，她有一个星期边写，边怀疑着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执笔。
少年人总喜欢以自己还年少为借口，元野自己却清楚，她已经将自己逼得没有其余的选择了。
她上大四快毕业的时候，有一篇科幻小说总算是没有石沉大海。她为此高兴了好几天，那个编辑给她发的几十个字，她看了又看。她又再次打开了自己存在电脑里的《侧耳倾听》，这次是静静地看。
“阿雯和圣司都和这块石头一样，是没有经过磨炼的自然原石。要从自己的心里去找那块原石，经过磨练才行，那是要花一番工夫的……”
看到一半，她接到了那个编辑电话。
那个编辑告诉她，对不起，你的小说没有通过二次审核。
那天晚上，侧耳倾听一直播放着，自己趴在电脑上哭，最后睡着了，侧耳倾听还在播放着。
那天晚上，或是第二天早上甚至又可能是第三天的早上，自己的妈妈来了。母亲坐在元野床边，无数次抬头，想说什么，却又低垂下头。
最后，她还是说出了来这里的原因。
“野野，你大学快毕业了，也不能一直这样了……毕业了，妈妈给你找个工作吧。”
元野看着她，没有说话。
“其实在机关工作，苦是苦了点儿，好歹有个铁饭碗……”
沉默了很久的元野突然沙哑着声音说：“然后呢，像你说的，平凡一点儿？不那么优秀？”
“野野，其实……”妈妈的手伸过来，想抓元野的手。
元野狠狠地把手抽回去，“其实，我可以不那么优秀？妈妈，你还不明白吗？我成绩不好可以接受，没有上一个好大学可以接受，但我不能接受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真的不能接受这件事。”
元野的记忆里只有自己站起身，把妈妈推出门去，以及那一声响亮的“砰”，门狠狠关上的声音。
元野发了疯一样的写，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
她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最后又怎么样实在支撑不住，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元野在家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回了学校，也没有再写什么小说了。
她记得，初一的政治书里讲了中学时代。
少年的梦想能不断激发对生命的热情和勇气，让生活更有色彩，有梦想，就有希望，它说。可是它还说，少年的梦想，有时像“海天相吻的弧线，可望而不可及”。
她在大学里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多看她一眼。她其实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觉得他们轻薄、肤浅，但是在放下笔之后，她也过着和这些人一样的生活。
毕业了，就业真的成了问题。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了，说实话，自己是对不起妈妈，自然也没法没脸没皮地找妈妈的关系去机关。
她找了一个舍友，却不知道怎么兜兜转转，还是找了一份机关里的工作。
梦的温度和颜色都慢慢淡下来了，成了自己一段可以忘怀的青春往事。
三：关于梦，我至少记得
参加工作几年之后，她可以笑笑，说，我读高中的时候也写过小说。
工作的事一直瞒着妈妈，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怕妈妈伤心，还是怕自己丢脸。
过了一段时间，她和妈妈在机关里碰上了。这是迟早的事。妈妈吃惊过一阵以后，和元野就工作上的事谈得很投机。
最后，俩人像是找不到话题似的，尴尬地沉默一阵。妈妈的眼神尽力掩饰着在元野的脸上搜寻着小时候元野的样子，不知道看到现在的元野，到底是欣慰还是遗憾。那之后才说出她藏了许久的那句话。
“其实吧，野野，妈妈一直不想你太优秀。这样就挺好的……”
后来，元野的生活渐渐和同龄人一样了。
她谈了几次恋爱，结了婚，嫁了一个姓陈的老公，生了一个女儿。她的小宝贝沁童可爱极了。
陈沁童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妈妈，”沁童有一天很突然地说，“我想当一个钢琴家。”
元野诧异地转过头。
“真的，妈妈，可能是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是我真的很想有一群自己的粉丝，一群自己的听众。”
那时的母亲，现在的自己，两个不同的时空，一致地沉默地、微笑着转过身。也一致地，在替女儿灭灯睡觉的时候说：“这是一个很棒的梦想，妈妈的宝贝永远都是最优秀的。”
一致地在心里说，其实，不优秀，也挺好的。
元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做了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打开了久违的笔记本电脑，耳边回荡着月岛雯的那句话：“我很高兴我尽了力，让我比以前更了解自己……”
她想继续写她的故事，她想继续随着青春戛然而止的梦想。想到这儿，她不禁和自己会心一笑。大学刚毕业的自己，一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续写青春，续写少年逐梦的故事。
已经十点半了，对面的居民楼上还有三三两两开着的灯。元野想，我房间里亮着的灯，对面的人也看得到吗？
她在电脑里慢慢敲出几行字，写满了她的青春，她的岁月：
走吧！趁下午气流乱的时候，我连星星都摘得到。
别害怕，当气流散尽的时候，当沉雾消散、日出结束的时候，当岁月磨平了梦的棱角、冷却了梦的炽热，别害怕，当一切赤子之心终于平凡、终于不甘的时候，也别害怕。
毕竟，能终于平凡，也能忠于平凡。终于平凡，忠于平凡，也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