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1-

高中同学突然找我，聊了几句她告诉我她妈妈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没有说让她节哀的话，只轻轻感叹了一句，父母不容易呀，一辈子没过什么好日子。

我们点到为止说起毕业这些年发生的琐碎小事，一起感慨着时间的飞逝。我们都曾无比渴望着长大，也都无比盼望着自力更生。

也许，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们这种心理吧。

-2-

高中开学的时候，我们就分在了一个宿舍。她是我们宿舍最矮的一个女孩子，布依族，黑黑瘦瘦的，额前没有刘海，很爱笑。

那时候宿舍一共七个人，三个市里的，家境很好，周末即使只放半天假家里也有人来接她们回家。我们四个不一样，我们只有放五一国庆寒暑假这种长假才能回家。

我们几个家里条件都不好，所以日常也都非常节省，能不出校尽量不出校，能不花钱尽量不花钱。

记得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吧，我们三个刚吃完午饭她就哭着回了宿舍，一问才知道她的银行卡被ATM机吞了，工作人员要周一才上班。她一边哭一边给家里打电话，她身上没有钱，就等着取银行卡里那一百块钱买东西呢。

她打完电话之后，宿舍另一个布依族的女孩子带着她去外面取了一百块钱借给她。

她哥哥在他初中的时候就结婚了，奉子成婚。生完孩子之后，因为农村没有什么工作可以挣钱，他哥嫂就去了广东打工。由于她父母身体不好加之小侄子需要人带，所以她爸妈都在家干农活。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农村的东西是很难变现的。靠种地干农活更是供不起一个孩子上学，即使我们高中学校一年学费生活费加起来才七八千。

同样，只有经历过靠伸手向别人要钱过日子的人才知道掌心向上的日子有多么难过且没有尊严，既使你是暂时无法自力更生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对你有丝毫的怜悯。她哥嫂挣钱不容易，家里自己还有孩子要养，这样的情况，要钱就相当于是割别人的肉。

有次宿舍夜聊的时候，她说那年过年，她爸爸晚上喝醉了酒拉着她说，听到她银行卡被吞了急得直哭的时候觉得很对不起她。

说起这事儿，她几度在黑夜里哽咽。她害怕没有钱，更加害怕跟哥嫂开口要钱。

-3-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是怎么样的，但是在贵州，在贵州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重男轻女的。

父母的观念就是只要家里的男孩子结了婚，父母的人生大事就完成了。至于家里的女孩子，能活成啥样就啥样，几乎没有人管。

初中老师劝诫我们要好好上学的什么总是说:“男孩子不读书，以后就是和你们父母一样，去煤矿厂里挖煤，不见天日；女孩子要是放弃了受教育的机会，以后几床破棉被就给你打发（嫁人）了（农村给女儿的嫁妆就是几床棉被）。”

-4-

高中同学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回家工作，我非常肯定的和她说不回家。她很好奇我为什么那么坚定，我告诉她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想，以后再也不要回家工作。

同样的想法，高考结束的时候我也有过。

我从小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初三之前最远就去过镇上赶集。小学成绩平平，初中还算可以，阴差阳错的考入市里一所不错的高中，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片我讨厌的地方。

在我们村里，女孩子普遍都是初中毕业就嫁人。初一班上的同学，初二那年就大着肚子和街上的混混结了婚。同学的婚礼邀请了老师，当天晚上老师喝醉了在晚自习上对着全班同学愤愤的骂了两节课。

当时不懂，现在想起来，老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

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省重点高中的人，村里大部分家长都非常羡慕我家里有个那么争气的孩子，同时，那时候我爸妈也非常的自豪。

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哥结婚了，奉子成婚。那年我16岁，我哥嫂19岁。结婚的彩礼是舅舅家借的，几万块钱。

我上高二的时候，小侄女出生。高三的时候，小侄子出生了。哥哥会开压路机，结婚前辗转在工地上挣钱，由于工地条件不好，总是一年辗转几个工地。

我爸没什么文化，常年在煤矿厂上班。高二的时候在煤矿厂弄伤了手，康复之后就去市里做工地。工地的活儿不稳定，有时有有时没有，工钱难要加之爸爸的为人处世方法和这社会格格不入，所以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

通常是爸爸每个月工资供家里人情客往的份子钱，再给我二百块钱的零花钱。

我爸很不靠谱，总是我放假他就放假，我开学他就去上班，家里没有一分钱都存款，每年的学费都得去几个舅舅和外婆家借。

高中毕业等待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爸爸生病了，得了肾结石。那时候爸爸已经跟着我放假放了两个月了，家里一共只有几百块钱。

妈妈跟舅舅借了一千块钱让爸爸去看病，医院开了药给爸爸吃，总不见效，晚上爸爸疼得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坝里面跳来跳去。

八九月是我们那边的雨季，哥哥的工地没什么活儿。有活儿的地方又有点远，深山老林里没有网，哥哥不愿意去。

那时候，觉得家里穷的都过不下去了。

-5-

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马上就去办了助学贷款，深夜里听着院坝里爸爸的踢踏声难以入眠。我非常害怕，怕即使有了学费也没有路费去上大学。

现在想想挺奇怪的，家里四个大人，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别担心，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定的告诉我我肯定能去上大学。

是他们没看出我的担心，还是谁都不敢给我这个承诺。

现在想想自己也是笨，为什么高中毕业的时候不留在市里找个饭店当服务员呢。按照我家当时的情况，这是最该做的不是？

临近开学，外公主动打电话给我妈，借了我家六千块钱。留下一千家用，我和我爸拿着五千块钱，买了汽车票去了学校。

上大学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四年大学，面对同学的自卑感，面对父母的愧疚感，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时时伴随着我。

-6-

考上大学之后，家里人没有谁再为家里有个大学生而感到自豪了。

在外人眼中，家里有个大学生好像是对整个家庭家风及父母品德的承认。但是在家里人眼里，大学生，只是一个一个挣不来钱还要家里给学费生活费的无用之人。

至于那些关于光耀一个家族门楣的美好愿景，更是一个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即使是农村人，也都知道寒门难出贵子。一个家族能否大富大贵取决于自家儿子，女儿再富再贵，于一个家族来说，也是毫无用处。还不如早点出门打工或是早些嫁人于家里人来得实在。

如他们所愿，我高中毕业时志愿没有填任何一所本省的学校，心里想着我以后再也不要回家。大学毕业时我没考虑过家乡的任何工作，心里想着再也不要回去工作。

我不断的努力，就是想离家远一点，离他们远一点，离寄人篱下的日子远一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之后的人生再需要寄人篱下或是依附于别人生活的话，我宁愿立马死去。

-7-

情绪低落的时候，想起很多事儿心里都很难受。

比如，小时候很想要一个摊位上的一个布娃娃，十三块钱，妈妈嫌贵没买，我哭了，她当众打了我一巴掌。没过多久，哥哥在集市上想要一辆自行车，两百多块钱，妈妈钱不够，外公补了一百多给他买了。

外公有些愧疚的看着我，说买回去两个人玩，结果那辆自行车链条断了，轮胎坏了才给了我。

比如，高三的时候，课间和同学打闹，失手打到了一位隔壁班同学的眼睛。我带他去医院，医生说可能要做手术。我心里非常害怕，给同学借了一百块钱交了检查费。我借了别人手机哭着打给小叔，小叔没在市里，让几乎不和我家来往的二姑来帮我处理了这个事儿。二姑请那位同学的父母吃了饭，临走给我了一百块钱。

我害怕家里人知道，再三叮嘱二姑不要告诉家里人。我这事儿发生的第二天是表姐的婚宴，二姑回家参加婚礼的时候看着我爸妈哥嫂穿的十分光鲜，忍不住跟我妈说，我一个人在市里上学也很辛苦，让他们在金钱上别对我太苛刻了。我妈当场抓住我二姑的话头不放，我二姑就如实的告诉了他们，最后告诉他们，看着我大冬天的，衣服穿得很少，实在可怜。

我妈那天晚上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打伤了同学不打电话和她说。可是她忘了，前一天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问我还有钱没有，我还没回答，她就是说没有钱的话她也没办法，家里谁家谁家又要办酒席，谁家谁家又要干嘛。意思就是家里没有钱，有钱也是早有了用处的。

那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哥哥提起这个事儿。他先说在外面有什么事儿不要怕，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说二姑来参加酒席的时候皮包怎么破，衣服怎么起球怎么旧。反观他们穿得怎么好，他们三个穿的都是特步的羽绒服，小侄女的羽绒马甲都是三百多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耳朵里面嗡嗡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我突然想起那天二姑摸着我的外套问我，冷不冷，衣服多少钱。我说不冷，毛衣二十九，外套五十，我在批发市场买的。二姑当时什么都没说。高中那几年，爸妈一年也不见得给我买一件衣服。我的衣服都是从每个月二百块钱的生活费里面扣出来买的，那时候觉得牛仔裤真好，穿三年都不会烂，只是会越穿越薄。

比如，上大学之后，每次问家里要生活费，爸妈总是三百两百的给我打钱。一边叮嘱我我省着花钱，一边述说着他们的不容易。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第一句话都是问爸爸在哪儿干活，我怕爸爸没活儿干，我怕爸爸老板不发工资，我怕说自己没钱。

钱总是不经花，一百块钱破开，很快就只有几十了，所以家里问有钱没钱的时候，总是说没钱，以至于妈妈总是说，你爸挣钱的速度都赶不上你花钱的速度了。

大学四年，我好像只有少有的几个月花了一千块以上的生活费，其余都是八九百。我不懂为什么我爸那么大一个人，挣这些钱都那么费劲吗？为什么那么多年，我放假的时候他就不能去干活，为什么开学的时候生活费学费都要去借高利贷。

每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发助学金的时候，一方面是因为有钱，一方面是因为不用再问他们要钱了。我印象里1500的助学金，有两次各打了800回家给我妈充当了人情客往的份子钱，一次买了手机，一次买了电脑（分期），其余的都当了生活费。

比如，因为没有活儿干，我爸爸又回到了煤矿厂，才上班没几天，又伤到了手在家修养。家里和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一方面是心疼爸爸，一方面是对生活的无力。

那时候我在做一份助教的兼职，兼职的人很多，所以每周只能去半天。半天五十块钱，一周两百，杯水车薪。爸爸受伤那个月，我在食堂吃饭都只敢花三块钱打两个双拼的素菜，我害怕只打一个菜室友会看出我的窘迫 。

身上只有三十几块钱的时候妈妈心虚的问我还有钱没钱，我知道，她害怕听到我说没钱。但是其实她也知道她那么久没给我生活费我怎么可能会有钱，我告诉她我的助学金发了，这学期可以不用给我生活费了。

她听到之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哥哥打电话问我是不是领了低保了（他指租助学金），有钱的话借他几百应应急。我当时不知道怎么说，他所说的低保当时并没有发，比起他的冷嘲热讽，几十块钱的生活费怎么撑到发助学金更让我头疼。在我给千里之外的高中同学借了两百块钱之后，助学金发了，那一刻，我内心无比感谢国家。

比如，爸爸受伤之后我去找兼职，想一起做两份兼职，赚够生活费。大学城商业街的电影院招兼职巡场，每周一到周天都需要工作，每天至少工作一个班次，一个班次五小时。医学院的课很紧张，有时晚上也有实验室，我和陪我去的好朋友拿出我们的课表，抛去可以逃课的非专业课排出了时间。其中有几天的班次是晚上，下班是晚上十二点。

商业街离学校有点远，晚上下班只能自己骑自行车回去。好朋友问我晚上下班一个人回去会不会害怕，我说没事。她抬头看我，眼睛里都是泪水。

后面那个兼职没做成，因为领班说不能你有时间才来做，是我们排班，排到你那个班就是那个班，我们课太多，不适合。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高中开始哥哥嘴里便常对我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比如爸爸杀了我养了十三年的狗，还准备和村里人一起吃了它（最后狗太老，煮不熟没吃成）；比如高三那年，过年的时候哥哥给全家人买了新衣服唯独没给我买；比如我总是妈无休止的给我哭诉家里穷，挣钱难，即使她几乎没出去挣过钱；比如爸爸手受伤，妈妈让我去求嫂子自己带孩子，她出去挣钱，我泪眼婆娑的求得嫂子谅解之后她上了三个月班就主动回去带孩子还告诉我带孩子比打工轻松……

很多很多，现在想想还是心力交瘁。

-8-

高中同学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家里人很烦，不想回去。她说她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只能劝我珍惜。

我心里五味杂陈。她说她还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常说，我希望以后找个好工作，等我妈老了，也可以像城里阿姨那样跳跳广场舞。

其实不是她突然提起的话，我都忘了。

过去的这些年好累呀，还好它们都过去了。

不说了，未来可期，继续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