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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平行

2021-12-30  本文已影响0人  李浩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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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与剑

中秋节的晚上,诗人拄着一根树杈来到山顶荒寺,这段路他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在山下看,不过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一条蚯蚓似的石阶从山脚蜿蜒到山顶,走起来却足够累人。中途他不得不在石阶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截树杈来充当自己的第三条腿,到达山顶的寺门前他擦了把汗,扔掉拐杖,对着寺门端详了一阵,开始怀疑山下樵夫对他说了慌。他问樵夫,哪里可以看到最圆的月亮?樵夫指着山顶说,普济寺,这座山上最大的庙宇,不过和尚都搬走了。他想,没人更好,可以静下心来赏月。普济寺看起来更像一座农家院落,两扇木门斑驳,上面生着些青苔,左边一扇门下面还破了个大洞,断口嶙峋,好像兽的尖牙。没有牌匾,他很难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座寺院。他推开寺门,寺门好像不太情愿接受陌生人的触碰,吱吱呀呀的抱怨声充斥了整个开启过程。

简陋,却足够宽敞,正对着他的是一尊佛像,佛像面容慈祥,双手合十,坐在一头大象上。屋顶半边塌陷,露出一片天光,正好看到月亮。樵夫没有骗人,他想。月亮比在山脚下时圆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圆,比起去年中秋的月亮差得远,更不用说前年。他昂着头,不停变换着方位,好像调整观看的角度能得到不同的月亮,最后他失望地坐在角落里一堆茅草旁,叹了口气,说,看来只能去下一个地方了。在他自言自语时,他没注意到有一柄剑穿过茅草,慢慢抵在他的背心,直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声说,哪儿来的野小子?

他吓了一跳,身子出于本能向前俯冲,但那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个声音说,你是谁?他稍稍定了下心神,说,我是个诗人。那个声音变得尖刻,诗人?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诗人,我知道大夫能治病,官差能抓贼,农夫能耕田,渔民能捕鱼,诗人能干啥?诗人说,诗人只能写诗。声音说,你写了多少诗?诗人说,一个字都没写。那个声音说,那算狗屁的诗人?诗人说,虽然我现在还不是诗人,但将来肯定是。剑离开诗人的喉咙,慢慢缩回茅草堆,诗人松了一口气,说,你又是谁?声音说,剑客,我是一名剑客。诗人说,剑客是做什么的?剑客说,大概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诗人说,那要杀人吗?剑客说,大概要吧。诗人说,你杀过人吗?剑客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就差一点儿。诗人说,那你现在也不能算一名剑客。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剑客爬出茅草堆,和诗人并排坐下,剑放在腿上,双手清理着头上的杂草。诗人看着他,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如果不是那柄剑,一定让人误以为是乞丐。剑客也在打量诗人,十五六岁,如果不是上唇飘扬着几根零落的胡须,一定让人误以为是个大姑娘。

诗人注意到剑客的大腿上有一个伤口,茶盅那么大,已经结痂,血染红了整条裤管,粘连在皮肤上。他没有问剑客伤口的由来,他想既然这里看不到更圆的月亮,那么是时候离开了。他站起身,拍打着屁股后的尘土,尘土脱离诗人的屁股,在剑客头顶盘旋。剑客咳嗽了两声,说,你这样很不礼貌。诗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给剑客作了个揖,说,对不住了,我得走了。

他转过身,脸对着门口,但是那柄长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一次横在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股寒气正从剑身上涌出,让他身子一阵阵发紧。你现在还不能走,剑客声音里的锈迹也被打磨掉,变得和剑一样锋利。诗人向后退了两步,说,我有要紧事,真的不能停留了。剑客说,你得留下,我觉得你的事情没有我的事情重要。诗人问,什么事?剑客说,肚子,你得伺候我吃饭,好让我填饱肚子。诗人解开背上的包袱,取出干粮,两张干巴巴的大饼,分一张给剑客,剑客接过饼,却没有收回剑,剑客说,你还是不能走,你得等我腿痊愈或者你背我下山。诗人说,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就要杀了我吗?剑客说,也说不准,但这种可能性很大。

诗人坐在原来的位置,剑客收回长剑,插进草堆,把大饼撕下一块儿,填进嘴里咀嚼,吧嗒吧嗒类似风箱抽动的声音在诗人耳边厮磨,他皱了皱眉,抬头把目光输送到屋顶的坍塌处,月亮还挂在上面,似乎爬高了一些。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困我多久,但我必须在下个月的十五之前赶到下一个地方。剑客咽下一口饼,说,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十天?最多半个月我就能自由活动了,我恢复得很快。诗人说,但愿吧。剑客说,你急着赶往下一个地方去干嘛?诗人说,为了找到比前年中秋节更圆的月亮。剑客抬起头,盯着屋顶破洞上方,说,你为什么非要找比前年中秋节更圆月亮?每年的月亮不都一样?前年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诗人叹了口气,说,很小的时候,我奶奶就给我编织了一个谎言,她说,你想得到什么,就把头藏在被窝里祷告,祷告一万遍,愿望就会实现。剑客说,他妈的,好像每家都有差不多的谎言,我奶奶也跟我说过,只稍微有点不一样,她信佛,她让我对着佛像祷告,说只要心够诚,愿望就会实现,我对着佛像说,我想得到一把剑。诗人说,实现了?剑客说,没有,但我发现这是一个根本没有办法拆穿的谎言,实现了是诚心感动了神明,没实现是心还不够诚。他妈的,是不是很邪门?诗人说,确实邪门。剑客说,你的愿望实现了?诗人说,实现了,我说我想吃糖葫芦,趴在被窝里祷告,祷告到一千三百二十五遍,被子被我奶奶撩起来,塞到我嘴里一根糖葫芦。剑客说,你奶奶骗你的,那是她上街买的糖葫芦。诗人说,那时候我还小,以为是真的,我祷告新衣服,新鞋子,可口的饭菜,每样都实现了,后来我的欲望越来越大,我开始祷告得到天上的月亮。

剑客笑道,这你奶奶没办法了。诗人说,不,她有办法,那是前年中秋节的晚上,我和奶奶坐在院里里吃月饼赏月,奶奶说,我很崇敬的一位诗人,他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剑客说,没想到你奶奶也是诗人。诗人说,我奶奶不是诗人,她只是喜欢诗人。剑客说,怪不得你要做诗人。诗人点点头,继续说,但那时候我还不懂诗,也没当诗人的想法,我只是看着天上的月亮,说,奶奶,我要你把月亮给我摘下来。我奶奶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你去祷告。我祷告到一百二十五遍,听到奶奶在院子里叫我,我跑出去,看到奶奶把她的盘匜放置于院子当中。剑客打断他,停,盘匜是什么玩意儿?诗人说,就是脸盆。剑客说,诗人都这毛病,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拽文,七绕八绕,拐弯抹角,让人听不懂。诗人说,盘匜……好吧,脸盆,里面盛了满满的水,我奶奶把我拉倒脸盆一侧,指给我看,我看到脸盆里装着月亮。剑客说,你奶奶唬你的,那只是影子罢了。

诗人沉吟了片刻,说,我觉得他没有唬我,谁知道我们是不是月亮上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剑客说,扯淡。不过这故事还不错,后来呢?诗人说,后来我奶奶得了一场病,溘然长逝。剑客说,溘然长逝又是什么玩意儿?诗人说,就是死了。剑客嘴角抽动,咽回涌到喉头的嘲讽,说,哦。诗人说,临死前,我抱着她,求她别离开我,她勉强张开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她说她没有离开,她每天都在月亮上看着我,等到月亮最圆的时候,我就能从上面看到她了。说完她就走了。剑客说,所以你一直在找最圆的月亮?诗人说,是,但两年了,我一直没找到,每个月的十五,我都会到一个高处看月亮,然后在下个月换一个地方,但无论哪里的月亮,都没有前年中秋节那天的圆。剑客说,其实你奶奶唬你的,她是怕你太伤心。诗人说,我不这么认为。剑客说,所以你是诗人,死脑筋。

说罢,剑客身子后仰,躺在草堆上,伸手抹去嘴角上的大饼残渣,他指着月亮让诗人看,说它现在就很圆,比他吃的大饼还要圆。诗人摇了摇头,认为它圆的程度还比不上去年中秋节。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月光透过屋顶破洞撒下来,浸染了佛像半边身子。剑客双手枕在头下,想自己为什么要陪一个呆气十足的狗屁诗人——还他妈的是个预支的诗人——关心哪天的月亮更圆?对他来说,这没有任何意义,月亮的圆缺并不影响他的饥饱,也不能帮他报仇。

诗人看着他,说,你在想什么?剑客说,想怎么才能不在这所破庙里饿死,然后活着下山,好去报仇。诗人说,你很现实,剑客说,剑客都是现实的,不然当不成剑客。诗人又说,原来你当剑客是为了报仇。剑客说,二十年了,我一直在做这件事,本来马上要成功了。诗人看向剑客的腿,最后还是失败了?剑客从头下面抽出一只手,盖在脸上,说,是啊,就在不久前,我打探到仇人的行踪,我在深夜潜入到他的住处,他正在睡觉,仰面朝天,睡得很沉,不知道是哈喇子还是鼻涕,反正流了满脸。我抽出宝剑,对准他的心脏,只要一剑下去,我就大仇得报,但是这时候我的手突然抖个不停,剑都握不稳,我勉强控制着手臂,把剑刺下去,剑本来瞄准了他的心脏,却在中途跑偏了两寸。诗人说,不是剑跑偏了,是你跑偏了。剑客说,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失败了,他醒过来,打了我一掌,还好他也受了重伤,掌力受损,我才保住小命,一路逃到这座荒庙养伤。诗人看着他的腿,说,所以你的腿是被仇人打伤的?剑客说,那倒不是。

他坐直身子,手探到草堆里摸索,一会掏出一张兽皮,诗人仔细看了看,说,狗皮?剑客说,屁,狼皮。诗人说,你杀了一头狼?剑客说,是,我正在睡觉,一头狼闯进来,我躲闪不及,腿被咬了,不过狼更惨,被我一剑削掉了脑袋。诗人咋舌,你能轻易杀死一头狼,却不能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剑客看着自己手,没说话。诗人说,你应该当猎人,而不是剑客。剑客突然瞪圆了双眼,盯着诗人说,我觉得我是疏于练习,他妈的,你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拿你练练手。

诗人吓得一跃而起,但是那柄剑又跟上了他,这次抵在他的肚皮上。诗人说,我把干粮都给你,你放我走。剑客说,没门儿,你给我坐下。诗人乖乖坐下。剑客说,本来我对你挺有好感的,但是你居然嘲笑我不是剑客。诗人说,没,那只是开玩笑。剑客说,我没听出来,如果我说你一辈子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的话,你会觉得是玩笑吗?诗人不说话了,两年了,他每天想着写诗的事情,可每每提起笔来,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他想他可能不是当诗人的料,几次想放弃,可到了深夜,奶奶又托梦来了,嘱咐他,一定要当诗人啊,他醒来,发现枕头冷冰冰的,湿了一片,他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来过,所以他想等到月亮最圆的时候,亲口问一问奶奶。他说,不会,我会觉得是嘲笑。剑客说,虽然也可能是事实,我胆子小,不敢对人下手,而你才学平庸,一辈子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诗人脸涨红了,说,不可能,我一定能写出来。剑客说,那你现在写,不用一整首,哪怕两句,写出两句我就放你走。

诗人垂下头,沉思着。月亮更高了一些,整座佛像都被月光笼罩,佛像的脸庞更显威仪。剑客说,两年了你都没有写出一首诗,现在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或许你可以继续祷告,对了,这里刚好有一尊佛,你对着它祷告,让它帮你写诗。他的长剑指向佛像。

海上……一个声音飘荡而出。诗人抬起头四下张望,剑客收回剑,问,你说什么?诗人说,我没说话。两个人一起看向佛像,佛像此时在月光的照射下好像闪烁着佛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声音低沉,在庙宇内萦萦绕绕。剑客说,你听到了吗?诗人说,听到了。剑客说,是谁说的?诗人指着佛像,说,它。剑客说,不可能,佛像怎么会说话?诗人说,他不光会说话,还会作诗,他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是一首诗,绝妙的诗,我得记下来。剑客说,邪门儿,你扶我起来,准是有人藏在佛像背后。诗人说,你在庙里住了这么久,有人的话不会瞒得过你。但还是把剑客扶起来,剑客一手搭在诗人肩膀上,一手撑着剑,一瘸一拐来到佛像前,佛像约莫一人高,端坐在一头大象上,闭着眼睛,表情肃穆。剑客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佛吗?诗人说不知道。剑客说,我也不知道,我奶奶拜的是观世音和释迦摩尼。

两人又绕到佛像背后,并没有发现异常。剑客说,他一定藏在佛像里,佛像是空的,来,我们推倒它,让那人无处藏身。诗人说,算了吧,它是石头的,怎么可能是空的?剑客说,别废话,让你推你就推。

两人合力去推佛像,佛像前后摇晃了几下,最终面向前方轰然倒地。一团尘烟弥漫在月光中,慢慢消散。佛像没有受损,但是他的坐骑,那头大象,断了鼻子。诗人指着佛像的底座,说,我就说嘛,实心的。剑客说,怪了,我还是不信。诗人说,这是天意,所以我必须成为诗人,找到最圆的月亮,见到我奶奶。剑客说,所以我必须手刃仇人?诗人说,对,手刃仇人。剑客哈哈大笑,说,刚才那两句诗是什么来着?诗人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剑客手中长剑挥舞,佛像底座粉屑飞溅,不一时,停手,问诗人,你看我写得对吗?诗人说,有个错别字,能看懂,不过这样是不是有亵渎神明的嫌疑?剑客拍拍胸脯,说,神明在你我心里,不在这块石头上。说罢将长剑插在地上,解开裤腰,仰着头,在佛像头上撒起尿来。诗人说,不妥吧?剑客说,你看天上。诗人抬起头,看到月亮高高悬在头顶。剑客说,是你要找的月亮吗?诗人说,是。剑客说,看到你奶奶了吗?诗人说,看到了,她就在上面,她在对我笑。

二、欲与空

十一黄金周期间我做出了一个颠覆我三十多年人生履历的决定,我要去旅行。此前我一直是一个宅男,哪怕婚后在朱丽的强烈要求下也从未妥协。前天我刚跟朱丽领了离婚证,当晚就收到很多朋友的慰问,有人说,保重,还有人说,节哀。我翻了翻朋友圈儿,发现是朱丽故意走漏风声,晒了离婚证书,并附言,单身快乐。我也不能示弱,从橱柜里找出一只空的红酒瓶,天知道它怎么会藏身在橱柜里,倒上一杯可乐,拍照发送,不久后又收到两条私信,一条来自张生,他说,生活还得继续。另一条来自王大力,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开点儿。看来所有人都认定我被朱丽甩了,整天借酒浇愁,忧郁成疾。可我没办法挨个告诉他们,我很好,从没这么好过。就算告诉了,也没人肯信。那就去旅游好了。做出这个决定是在10月3号,我邀请张生和王大力同行,但他们一个说陪女朋友,一个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要跟家人团聚,看来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我,只是想看我的笑话罢了。

10月4号中秋节的早晨,我拖好地、洗好碗、擦干净马桶圈儿,收拾好行囊,一套衣服、两条内裤、两双袜子、剃须刀、手机充电器,开上车出发。我选择了自驾游,不受约束,想去哪里去哪里。但是问题在于,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捋着大广高速一直开下去,高速公路像一段袒露的心事,平整而无波澜,其间在服务区上了个厕所,继续开,一直开到天黑,在一个叫做普济寺的路口下了高速,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唯一的解释是我开车开累了。

出了收费站,开了一段儿两边长满速生杨的柏油路,大约有十几公里,七拐八拐,过了一座小石桥,没注意桥下有没有水,柏油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青砖路,路面变窄,还有些破损,开拖拉机一样又开了十几公里,依次经过高粱田、玉米田、黄豆田、花生田,那轮不太明亮的圆月一直在我前方导航。据说今年中秋的月亮是一千三百年来最圆的月亮,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当段子看,毕竟谁也没见过一千三百年前的月亮。最后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山,月亮挂在山尖上,不动了。山看起来并不是很高,月亮也好像触手可及,我停好车,背上包,开始爬山。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来到了普济寺,也许是受到月亮的指引,也许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更大概率是巧合,我站在寺门前恍惚了一阵,看着普济寺三个隶书大字发了会呆,才叩响了寺门。开门的是个老和尚,看样子至少六十岁,光秃秃的头顶上除了六个香疤外,布满了老年斑,身穿灰布僧衣,脚踩加菲猫造型的棉拖,手提强光手电,光柱跋扈,好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我说我是一名游客,想在寺里借宿一晚,可以付钱。老和尚很热情,说我们这有单间、双人间、标准间,价格公道,设施完善,请问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说就我一个。我就这样被领进一座类似旅馆的寺院里。正对着寺门的是正殿,此时殿门敞开,我隐约看到殿里倒着一尊佛像。两旁是厢房,房门上写着101、102的字样,全部房门紧闭。我说,大师,就我一个客人?老和尚说,对,中秋节嘛。我又问,就你一个和尚?老和尚说,对,中秋节嘛,本来有三个徒弟,一个实习生,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我不再问,跟随着他一路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脚跟,那双加菲猫踢里踏拉的,敲击着地面的青砖,好像打快板。

老和尚在106门前驻足,从腰里取下一串钥匙,一把把摸过去,摸了半圈,捏住一把,打开房门,伸手到墙壁内侧,开灯,白色的节能灯泡罩在伞状编织灯罩里,把暗白的灯光聚集在床和地面上,单人床,白色床单被褥,电视空调电话净水机,一应俱全,床头上甚至放了一本《法华经》。老和尚说,满意吗?我说满意。和尚指着床头的《法华经》说,如果失眠了,可以看看,比吃药好使。我说,好。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了会电视,电视只有三个频道,一个在讲反欺诈,一个在播一档相亲节目,无聊,继续切换,主持人侃侃而谈,说据科学家推测,地球上某种物质能够通过月光实现两个不同时空一定程度上的互通,但并没有说明那种神奇的物质究竟是什么,简直扯淡。关了电视,想睡觉,可毫无睡意,拿起《法华经》,随便翻看,发现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一句也看不懂,只好作罢。这时候我想起我一天没吃饭了,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感觉到饿,但我应该吃饭,必须吃饭,就像领了证上了床还是要在家族里举行一场多此一举的结婚典礼一样,虽无用,但必要。

我穿着睡衣步出房间,月亮在我头顶偏左一点的位置,静静看着我。正殿还亮着灯,门虚掩着。我走过去,趴在门缝上向里张望,我首先看到了那尊倒在地上的佛像,它似乎盘着腿,即便这样,也足有一人高,脸朝下,脸下面垫着一个枕头,老和尚坐在佛像脚下,头歪歪扭扭的,好像在打瞌睡。我推门进去,老和尚挺直身子,看着我,说,还没睡?我说没,睡不着。他说,嗯,那就随便转转看看。我说,我想吃点东西,一天没吃饭了。他抬起胳膊,手指佛像一侧,说,吃吧,随便拿。我才发现佛像一侧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着一串香蕉,一盘苹果,还有一箱桃酥。我说,这是贡品,不太好吧。和尚说,新鲜的,好着呢。我撕开桃酥包装上的胶带,取出一块桃酥,咬了一口,软,入口成渣。老和尚盯着佛像的底座,不知道在看什么。佛像底座似乎是一头大象,但是没了鼻子,所以看起来像一头猪。吃完桃酥,我说,佛像也睡觉吗?他说,不,我在看它脚下的东西。我问,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究竟是图案还是文字,说不清。

我绕到老和尚身后,发现佛像底座上歪歪扭扭刻着些图画,一条波浪线,上面有个半圆,一朵白云,或者棉花,两个紧紧相连的长方形,好像两颗兔牙,还有并排站着的两个小人儿。我说,这大概是工匠的恶作剧。老和尚说,不,这些图案至少存在了一千三百年了,而这尊佛像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我吐了吐舌头,那值不少钱。老和尚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闹运动的时候,这尊佛像被原来的主持藏在了地窖里,二十年前,我来到这座寺庙,老主持正在弥留之际,听说我是个考古学家,他告诉我,地窖里藏了尊古佛,古佛脚下刻着神秘图案,他相信这些图案一定蕴含着某种深意,但他穷其一生都没能破译出来。

我说,原来你是考古学家。他说,原来是,现在是普济寺的主持,法号空空。我说,还是第一次听到叠字的法名。他说,本来叫空智,我怕空得不够,又加了个空。我说,或许应该从这尊佛的源头查起,它是什么佛?空空说,普贤菩萨。我说,不懂。空空说,你不信佛的话,不需要懂,可以确定是,佛像刚刚雕刻出来的时候,是没有这些图案的,过了几百年,这些图案被人刻了上去,大象鼻子也可能是那时候断的。我说,研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没准儿是小孩子在上面画着玩儿的。老和尚说,这些图案都是一次成形,中间没有反复加工的痕迹,而且全部深入石面5公分,好像用尺丈量过一般。我说,神奇。老和尚说,我花了二十年研究它们,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我说,佛不是说,要放下执念?他说,可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了,二十年前,我因性格木讷,在单位受人排挤,下放到基层,原本意志消沉,甚至产生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幸亏没有找到一颗合适的歪脖树,全仗着这些图案把我拉了回来。我坐在空空身侧,盯着那些图案,希望它们能在我身上起到类似的功效。

空空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说,有心事?我说,小事儿。他说,放心上的就没小事儿。我说,就是离了个婚。他说,有孩子吗?我说,还没有。他说,那确实是小事,不该放在心上。我说,你结过婚吗?在出家之前。他说,没,天天跟石头和干尸打交道,对活人没兴趣。我说,我应该学你。他说,那你不如留下来吧。我说,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出家的。他说,我当初也没想着出家,缘分到这了,没办法,我看你也很有佛缘。我站起身,又拿了一块桃酥,胃这东西有点奇怪,一直不喂它,它也许没反应,但只要喂一点就会激发它的饥饿感,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吊胃口。

我吃着桃酥,空空继续研究图案,过了一会儿,他大概累了,站起身,手撑在膝盖上,活动双腿。我说,研究了二十年不烦吗?他说,不烦,越研究越精神。我说,我才结婚半年就烦了。他说,你离婚就是因为觉得烦了?我说,对,也不全对,确切说是因为我们双方都觉得烦了。他说,也许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有个词怎么说的?瓶颈期?世界上很多失败可能都是因为少那么一点坚持。我说,这不是跑步,不是你研究图案,自己坚持就可以,这关系到两个人,我自己坚持没用。他说,也许是她看不到你的坚持才不坚持的。

我不想再跟这个迂腐的老和尚啰嗦,走到门口,拉开门,月亮挂在门楣上,一束月光泄进来,淌了我一身,我说,空空师父,我去睡了,再见。他笑眯眯说,你不再考虑考虑留下来的事情?我说不了。他说,其实我刚才骗了你,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但我不想让你不安,我没有徒弟,原来有过,都受不了寺院的清苦,庙里也有好几年没来过香客了,但我还是每天都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能就是为了等你。我说,善意的欺骗也许不算骗。双腿不由自主,又退回了空空身边,月光从我身上滑走,泼洒到佛像头顶。

我盯着那条波浪线,想起我和朱丽拍婚纱照,在三亚的海边,沙滩上,傍晚,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我穿着西服,扣子有点紧,勒得慌,我却毫不在意,朱丽说,你看,太阳被大海吃掉了,吐出来个月亮。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海岸线上,红彤彤的太阳慢慢下坠,一轮羊脂玉一样的月亮在慢慢升起,海上?我说。那时候天上还飘荡着几多棉花糖一样的云彩,也被落日的余晖映得通红,云彩?那就是天。兔牙呢?天涯(牙)?两个并排的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朱丽。婚后我们不厌其烦地争吵,和好,和好,争吵,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谁也不愿为对方妥协,终于还是分道扬镳。她现在在哪呢?

离婚当天,我们走出民政局,她问我假期怎么安排,我说,当然是窝在家里,终于没人烦我了,我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臭袜子乱丢,早起不刷牙,胡子半月不刮,小便不掀马桶圈,洗碗不擦灶台,操,我为什么要洗碗,我才不洗碗,我点外卖,不用碗。她说,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是你家,你就造呗。我说,那你呢?我知道了,肯定是去旅游,约两个闺蜜,也许有男闺蜜,终于不用每天接到我三五个追踪电话,把我甩得干干净净,是不是?她笑笑,说,你猜对了。

我就是贱,手贱,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忍不住掏出手机给朱丽发信息呢?我问她,干嘛呢?发送键按得干脆利落。她回复也很快,在家赏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喃喃自语。空空一拍大腿,从蒲团上跳起来,仰天大笑三声,着啊!妙啊!原来是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没想通,你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参透了,我就说你有佛缘。他手舞足蹈,脸涨得通红,我说,可能是因为你没结过婚,所以一直没参透。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使自己的身子安定下来,他说,我觉得你应该留下来。我摆了摆手,指着佛像说,除非它哭着求我。然后转过身,自以为潇洒地离去,左脚刚跨过门槛,突然听见空空喊,施主,你快看!似乎有些激动。我返回到佛像前,发现佛头下面洇湿一片。空空说,佛像真的哭了。我说不可能,一定是你泼的茶。他说,不是,这次我不骗你。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渍,伸到嘴边舔了舔,咸的,是眼泪,它在佛像眼睛里囤积了一千三百年,已经馊了。

注:诗人张九龄,生于公元678年,卒于公元740年,于公元736年前后,写下《望月怀远》,而其中最有名的两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早在张九龄高中进士前就常常为其所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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