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无己
明永乐中,安徽桐城人孙无己溺于场屋,年且四十不第。父母老矣,而无己不能养,邻里不齿,亲戚稀至,乡中女子咸闻而避之。
无己不以为累,但常愁隔夜之储,而大比之期尚早,褴褛无以为继,乃于院中辟一菜地,货而持家,衣食稍可焉。
越明年,有友人邀往浙江台州玉环县,途过余杭,居停东城蓬莱居,因慕是处景,闲游于郊,就食酒肆中,扶醉归,方移步,觉囊中有活物作蠕动状,探囊视之,全无他物,唯铜钱数十枚、银锭一锞而已。无己亦不之怪,信步出,忽感头痛欲裂,遇风而靡,苍茫不知所之,踉跄强行,不觉天暮。时方初秋,柳枝尚绿,心正惑焉,波光掩映间,竟至苏小小墓。
无己尝闻苏小小故事,常悯其生平,想今有幸至此,必欲一奠。遂折三柳枝以代香火,心有所念,恭祷于墓前。祭毕,凉风袭来,无己醉意上头,竟倒卧墓次,酣然入梦。
稍时方苏,但见月出东山,星汉湖落,无己睨视间,有黑衣妇人适过墓前,年可四十许,浓妆丽服,丰姿嫣然,款步徐来,见无己亦不惶然,上前扶起,悉而问之,遂邀至其家。无己但觉行不数武,醉眸四顾,见一庭院立于前,院中往来丫鬟仆妇望男子来皆露喜色,妇人吩咐丫鬟扶无己于后堂,无己踉跄而行,随处可见丫鬟仆妇环伺左右。甫坐定,稍时杯盘俱陈,妇人浓妆出。自言胡氏,夫本洪武六年进士,病亡,因厌俗市繁芜,避世于西湖之郊。无己唯唯,妇人斟酒奉至,又言:“闻先生久不得志,只今尚孑然一身,妾虽寡居,亦思良人,倘不相厌,愿与先生结此良缘,成百年之好。”言罢眉目传情,无己见之,不知其可。方欲言,妇人又曰:先生如有意,请饮我半盏残酒。言毕,杯略沾唇,递于无己。无己从未近女色,如坠五里雾中,隔帘看花,不能自持,不自主接过残酒,一饮而尽。恍惚间,但觉心潮澎湃,通身乏力,妇人轻解罗裳,扶无己于牙床,正欲行云雨之事,院内岚光忽起,门不启自开,一红衣女子早立于榻前,正言斥曰:“狐媚子不行正道,惯吸人精血,又在惑人,今翻撞着定不轻饶!”妇人见之哑然,正无处可遁,欲相拼,女子手执拂尘,早击中妇人左足,妇人负痛委地,女子弹指一点,妇人原形毕露,视之一黑狐也,因胆力俱丧,其形愈缩愈小,几如银锞状,瑟瑟抖抖。无己见此,倍受惊吓,几欲昏死,女子乃取丹药一粒,与无己吞服,稍时气力恢复如初。但见此怪嘤嘤作语,似有所乞,女子道:“人妖殊途,黑狐精害人不浅,今念汝修行不易,吾亦不杀生,但捉汝去,随吾安心修道去罢。”
一阵风起,言讫不见,但见庭院杳然,无己正置身荒野草木中,有数十小狐跃然窜逃而去。
无己正胆寒间,忽觉有人拍其肩,踭然而起,望东方将白,适才总总原是一梦,环视周遭,仍置身小小墓前。视此人,乃一袭白衣女子,貌若仙姝,有倾城之色。无己忆梦中黑狐,余悸未消,以为复遇一狐,暗思自南下余杭,本为稻粱之谋,不想屡遭劫数,此番必不得生矣。白衣女子见其状,启颜笑曰:“先生勿惊,吾非他人,即此墓中人也。”无己以为戏言,反不畏惧,色稍缓,正言道:“小姐幸勿戏言,吾虽醉酒,今已醒矣。况本无大碍,不牢尊驾帮扶。”女子道:“自古闻书生吊书袋,胸中虽有见识,却不容于市井,于生存之计,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者也,不想今日又见之。汝虽攻苦,奈何不得其道,半生徒劳,久试不第,不过红尘众生中一书生耳。适才所梦,虽梦亦真,黑狐惑人,吾本不欲理之,念汝生平遭遇类我,亦有心吊我墓,故特请李将军夫人相救,汝始幸免于难。吾本女子,生前不得展才于场屋间而沦为娼妓,郁郁而终,千百年来,常含恨于九泉不得转生,幸遇夫人指点,现于此安心修道,唯一念难消,即生前才识不得见用,现有一卷,载吾所学,汝得之,场屋提名指日可待,如此,亦解吾轮回之苦,其可愿否?”无己闻之,初骇然,待言己之生平事凿凿然,方知女子即苏小小也。转观其貌清丽,毫无鬼气,千载之下得遇于此,人鬼虽殊,竟不相爿,而同为世人,反相倾轧,今于此,复何惧哉!乃言道:“小生亦尝读小姐诗文,常叹如此才德兼备女子,竟有此遭遇,甚为不平。念己遭遇,未尝不喟然。今孤身远赴江浙,虽为谋生,实为明年进京资费故也。幸得遇小姐,以为平生大幸,实不敢望窃小姐才学。”女子道:“先生勿须过谦,吾知汝三生之事,前世本元丞相脱脱,因多用权势而转遭此劫,今既得偿吾生前所愿,亦为度化于汝,千载之下,场屋之事吾已尽知,今传与汝,实乃天意。”言罢,置书卷于地,点而化之,竟非熏烟,其味如岚,尽入无己口腹。烟尽人散,无己心驰目明,眼界豁然大开。风过处,环覩四顾,幡然仍为一梦,一厄一喜,惊起无己半身冷汗,看看天光大明,湖畔游人如织,无己忙整理衣冠,径往客店,打点行装,买船径往台州玉环去也。
自此,无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场屋之间,三试而第,后官至州府,一门俱显,锦衣还乡,锣鼓开道,乡里称颂,亲戚望拜于道左,诸女子争为一观而不可得。观其文风,颇显女子气,其行事亦渐转秀雅,年过五十,仍如三十岁模样。后因厌官场恶气,遂弃官辞归,于西湖畔结草而居,自号扫眉居士,能言人生前身后事,多应验,时人称当世林逋,好静无为,轻易不为人卜,但嘱多积善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