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关于西安我想的全是你,想来想去都是忏悔和委屈。
关于西安我爱的全是你,爱来爱去不明白爱的意义。
想来生活无非是痛苦和美丽。
爱到最后我们都无路可去。
似是而非或是世事可畏。
有情有义又是有米无炊。
时间改变了很多也什么都没有。”
1.
飞机穿过一大片云,湖蓝层层染进远天。
偷偷在空姐经过时拨弄头发,盖住耳机。
切到舍不得删的旧歌,歌词隽永,我很喜欢:
“这一生也在进取,
这分钟却挂念谁,
我会说是唯独你不可失去。
好风光似幻似虚,
谁明人生乐趣,
我会说为情为爱仍然是对,
谁比你重要。”
……
原来横亘半个中国的距离,只需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就可消解殆尽。
内心雀跃,一路坐立不安。
“没出息。”
脑袋里兀自跳出一句,声线语调,仿佛你倾耳呢喃。
我被硬逼出一个激灵。
就没出息了,怎样?
等下一场眩晕袭来,就到西安了呀。
2.
所谓异乡异客,卡波蒂在随笔集里写:“你永远不会成为这里的一部分,所以你们也不会有任何伤痛感,你们也不需要去忍受这种伤痛——没错,对你们而言,这里只有美景。”
我不大喜欢这样的讲法,大概是立场的偏颇。
作为一个极端别扭的姑娘,即便心上承认“生活堆叠出厚重的归属感”,也是要嘴上不饶人的。
毕竟,盖棺定论说什么“外乡人对一座城市的情绪,只配是流于表面的肤浅。”也太苛责、太不可爱了!
关乎一座城市,美的感悟亦或是伤痛的体验,辗转溯洄,无非都是归咎于心头名为“爱”的柔软感触,哪非得泾渭分明,是不是本地人?
再者,又如何变现、量化这份感触,做个比拼,以展现优越:谁才够资历,说自己真是这座城的一部分?谁才是冥冥之中被神选召,说自己拥有为这座城知觉痛感的人权?又干脆,拟下约定俗成的标准,必须在这座城市流连多少个日夜或是买房买车,以证明“爱”的不虚妄?
……
我性怂,常欺软怕硬。而“西安情结”是原则性问题,管谁质疑,都要豁出去厮打一番的。
——我定会和西安走到某个铭心的层面上去。
——在涉足这方世俗之前的整段时间里,我就知道呀。
是因为,你打小,就生长于此呢。
也因为,你说过,来西安,一起生活吧。
“一起生活吧。”
那么。
在此之前,让我看看她,也让她看看我。
我需要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并非爱的终程。世事无常,是需要一点念想,一点割舍不掉的牵绊,以异乡人的身份,让皈依变成可能——公交的站牌、隐匿在巷子深处的饭馆、世俗人事的脾性习惯……都得变成心底有数。
“我来了。”
抱持着饱胀到酸涩的情绪,拖着行李箱,扎进书院门的黄昏。
书画摊的老爷子,发白,背影清癯,在纸扇上写毛笔字,身周围三层人,无不目光敬佩。
撞见小小的男孩子,怀里抱脏兮兮的流浪狗,被父母呵斥后委屈的表情,想哭憋着不哭出来的倔强。
卖烧烤的短发姑娘,只化眼线,五官漂亮。她问,妹儿要不要吃点啥?我这酸梅汁不是粉泡的,是自己家做的。
……
诶,真没很想哭,也真只有一丢丢想告诉你。
“我就在这里。”
在你的西安。
3.
住的青旅,每一个店员都礼貌热心,乐于推荐附近巷子里味道与价格都感天动地的家常菜馆。
房间干净漂亮,尤其喜欢拉开落地窗帘,抱着酸奶制霸阳台。
清晨,趴在红漆木的护栏上吹风,学好莱坞的女影星,踮起右脚尖,翘起左小腿,兴致勃勃看楼下路过的行人。
戴红领巾的小孩子三三两两跑过。
一楼卖胡辣汤的摊子,老板一边忙着给客人盛满,一边偷闲往自己嘴里拨几口肉丸。
老人家挥动扫把哗啦啦扫过斑驳树影,我面前有触手可及的叫不出名字的树,红的绿的叶子蔓延伸展,大概下雨天会更好看。
太阳连续几天温和讨喜,照射在云层上,像是给它们镶了一层薄薄的金边。这样放眼望去,天光忽远忽近,最后连成纤细绵远的线条,在无边无际的纯白之上勾勒出阳光的轮廓。
空气凉凉绿绿的,很好喝。
或许是粗神经,身体倒是一点也没察觉到传说中的多霾。
宜人的城市。
让人连脑子都懒到好慢。
只够运转,想一想平生第一次吃肉,会吃到惨叫份量太多,而大众点评上居然还有某条获赞颇多的评论,言之凿凿:“份量不足。”
天!西安人民!
真教我辛酸。
还能不能好好地相亲相爱?
4.
西安的质感,形容起来,像面对一个顶顶好的男人。
实在。心软。血性。硬派。
聪明但不算计。不拿锋芒杀人。
话不多,疼起人来,有点笨拙。
也会毫无预警地,就,赧然一笑。是时有幽花一树明,撩人心颤。
唉。
完了。
我心里有声音满足地喟叹。
丢盔弃甲。心甘情愿。不加抵抗。轻易沦陷。
——完完全全,是我,食髓知味的类型。
于是毫厘不差适时分泌出完美匹配的信息素,更不消说,还有先入为主的七分怜惜三分宽厚。
爱上一个人跟爱上一座城同样不那么容易,所以你跟西安大概真是命中注定。
5.
实在找不到路,就叫专车。
遇到的司机师傅个个都是体态彪悍,乍一眼,怪慑人的,偏一开口,就破功——像二次元死宅拖基友入坑那种的巴心巴肺,强势安利自己的心头好去处,并顺带拆穿各著名景点:“听大哥的,甭去,没啥意思,都抢钱的!”
我深深为之折服。
时间因此充裕,得以变更行程,遂逛遍西安市内大大小小的博物馆。
幸福指数极高,除却将景点支出统统拿来饕餮美食。
成功将腰围又喂大几厘米。
6.
史书念过几本,恢宏和辽阔的盛世映象。
换成中文儿的G点,大概是信手捏来,就让人颅内高潮的赋与诗。
这细细密密网罗过来的历史与文化的肃穆感啊,常凭空打我一拳。
手足无措,动辄得咎。
却不甘心,逃出来。
我真是个抖M迷妹。
7.
有人喝酒,是不得不喝。有人喝酒,是不能不喝。总之人喝酒,多少因为需求。
我很少碰酒,但凡接触,必定是为了更大规模的装逼。
人性卑鄙,又怕丑。就我来讲,每逢装逼,皆因情绪跌宕,才切换人格,拿矫情掩饰。
但我惧怕人拿“文艺青年”四字骂我,映象中,九成文艺青年都热爱酒这个意象。
所以我小心翼翼,尽量规避至高等级的丧。
千百算计,是命,逃不开标配是小龙虾的酒馆,哆哆嗦嗦被劝服。
酒呷几口,坐等上头。
情绪纷至沓来,诚不欺我。
想撒娇啊,想用一点点邀功,兑一点点胡搅蛮缠,问:“你给说说,我跋山涉水来了西安,你有没有,好感动呀?!”
有没有?我不管,我就是要知道,你还会不会,心怀缱绻,所以,轻易动容?
然而,不能说,也说不得。
我怕。
如何才能只止于纯粹的欢愉?哪怕仅仅是如履薄冰的快活?
每一个我爱这座城市的因,却统统在煨热情绪之后,变质出嫉妒与酸涩的果,它们过于巨大且强悍,没有可能被填补;它们恶毒且昭彰,逼我清醒——无论怎样拼命让这一粥一饭、一草一木与我产生情感联系,我都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异乡人。
那些逛不完的街巷、那些吃不完的食物、那些洗不完的衣服、那些说不完的方言、那些过不完的生活琐屑……
你堆叠在西安的回忆太多,铸就骨血,如此冗长岁月。
会和别人共同拥有,恰巧全无关我。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试图扮演一个冷静自持的姑娘,如果没有你——毕竟,我所有滋生的突发情绪,都是由于你。
城墙摇曳着大片投映的暖橙色灯火;酒馆音乐暂停的罅隙,听得见顺城巷里有人吹埙;空气中逐渐溢满悠长断续的辣子香味……也许,爱你爱成一道坎儿,并不丢人。
其实抗拒奔溃失态,当众尤甚。
借故撒泼也好、矫揉造作也罢,仿佛终得赦免,便任性铺陈逼仄与倦怠。眼泪把行人轮廓泅得光怪陆离,旁桌有男生不时看我,约莫是好奇。
拜托!在这样的城市!在这样的夜晚!
立夏的晚风总有相似的温柔,要多小心,才不至于跌进回忆?情节走到泪点,好的坏的,帧帧都是“我爱你”……我多爱你,就多爱这座城市。
太平公主初见薛绍,从此魂魄才彻底付予长安城。
我望着西安的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却心生怨怼。
金陵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我来到了你的城市啊,走过你来时的路,怎么唯独你,不在我身边?
坐觉长安空。坐觉长安空。
空空荡荡,好难受。
好难受,回忆插播,是某日哭完,理直气壮夸自己是水做的娇娥,你这个瓜怂儿,竟回我——“明明是脂肪做的娇娥。”
……
……
……
真的,别怪我,一秒就,坐觉长安空。
8.
爱笑的女孩儿运气都不会太差——北京时间二十二点还能在人满为患的回民街攥着羊肉串烤鱿鱼肉夹馍玫瑰镜糕捧着老酸奶,古龙大大的话,我信了。
一口香掉下巴的肉,一句惊叹,灵肉合一,不过如此。
多巴胺慰藉身心,差一点就能够忽略,大腿和屁股肌理纤维撕裂的肿胀——傍晚兴冲冲租了自行车,颠颠簸簸踉踉跄跄绕城墙骑行。
期间中二病爆发,为了暗暗跟外国友人飙速度,愣是拿出在健身房骑动感单车的劲儿,挥洒着闪闪发亮的汗水。
啊!多么青春!多么热血!夕阳下呼啸而过的少女!
少女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骑过西安火车站,费劲爬上半人高的石台,凝睇城下车流穿行。
原来,你每一次离开或是归来,就是在这里。
是没南京车站好看诶。
不过,你每一次走出车站,抬头看到城墙的心情,与我每次看到玄武湖的心情,大概是,异曲同工吧?
后来,我路过一对拍婚纱照的情侣,新娘依偎在新郎怀里,一副性命相托的模样。
再后来,天色暗下来,城墙上的灯笼一盏一盏地沿著城墙开过去。漫长而又模糊的石道,以及一盏又一盏仿佛无休无止的灯笼,像迷宫的甬道,弯弯曲曲绵延不绝。
于是,阑珊的灯火里,我幻想着你出现,定定地站在一笼灯火下,眯起眼看我。
我就笑了。
……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一直伤春悲秋的吧?
9.
那么,问题来了——
你问我,“西安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
记忆都是琐碎的片段,我努力完整拼凑,惨烈失败,只好放弃。
贱兮兮悻悻:“我想酸汤饺子和葫芦鸡了。”
以及——
“喜欢西安什么?”
“统统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