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每个人幼年印象中的父亲与成人后识得的父亲总是截然两样的。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极严厉的人。客观上他几乎没有责罚过我,但在我的记忆之中,却不敢将他定位在从不责罚子女的父亲的位置上。
他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却对子女读书这件事格外上心。早年,家里有一台很破的二手黑白电视机,每到傍晚,房间里挤满了来瞧电视的左邻右舍。父亲坐在内间的门槛上,叮嘱我认真的完成作业。后来,开始接触日记了,他便坚决要求我完成作业后,另外写好日记才能看电视。或是他洞悉了我内心里的不满,便坐到我的对面去,摊开自己的“凿井日志”,工工整整的记着什么。慢慢的,在他的影响下,我的心也安了下来。反正也挣扎不过,索性将日记当做自己必修的功课了。
父亲的话很少,但他的态度总是意味深长的。看他的脸色,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还有哪些地方做得是不够到位的。这一点点反躬自省的本事,应该是拜父亲的寡言所赐的。真正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内心了。父亲越是不说话,我内心里的那个自省的声音越是响亮和鲜明。
现在来看,在谋工作或是做学问上,我引以为傲的敏感、深度,大概都源自于父亲的宽和与寡言。
一个人内心里有自省的声音,便有了循着心的方向生长的可能。尽管这种“自求”未必强烈和鲜明,但“自求”的种子一旦萌发,日生日长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自求”的内动力也不是有了就一劳永逸的,它还是要我们去在实践中滋养的。孟子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是个手艺顶好的焊工,早年,我们要拿着煤油灯到学校读晚自习时,他有本事用小半截钢管加工出一个两支灯芯的电石灯。在拧开的钢管里装上几块不大的电石,拧紧盖子,然后只需在上面的凹槽里注上清水,拧松一个螺栓做的控水小孔,水滴下去,便有可以燃烧的气体自灯芯处源源不断喷射出来。那盏灯让我在教室里出尽了风头,老师总喜欢坐在我旁边批改作业。一来二往,我总要做出与父亲的认真和精致相匹配的功课来,总要如那电石灯一般,争一点气才好。
父亲只认认真地揍过我一次,却与读书无关。
记不清是什么节日了,母亲包了白菜馅儿的饺子。那时的日子大概是极清苦的,鲜有这么好的吃食出现在饭桌上。我贪心的盛了一大碗,将父亲“吃饭做事要量力而行”的嘱托丢在一边。结果,咬了一口才发现那饺子是那样的难以下咽。白菜帮子切得再碎,还是在喉咙里直往上翻。最后,我趁父母亲不注意,把一大碗饺子倒进了门前的水渠中。
碰巧邻居浇田,饺子从里面冲出来。父亲知道了,什么也不说,拿起鞭子满世界的抽我。
我倔强的不肯讨饶,不肯掉一滴眼泪,最后,还是父亲自己落了泪,一家子才算是偃旗息鼓,平静下来。
鞭子让我的心横下来,倒是父亲潮湿着眼睛默不作声的走进屋子里间的沉默撕裂了我的心。从此,他再也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
父亲应该也如我一样,有着一颗反躬的心,在挥动鞭子的同时,内心里不能为子女提供更好的生活的鞭子也在抽打着他自己。
因为生生地吃了那一顿鞭子,我自己暗暗起了信念——一定要为这个家庭争取更好的生活。这点儿狭隘的“自求”之心,大概也恰是因为皮肉之苦才渐渐成熟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