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黄真伊》：明月满空山，暂休且去若何
每年冬至，我都会想起黄真伊的一首思念之作：《冬至漫长夜》。若以构思之高妙，想象之奇特论，我以为古往今来的冬至诗词，无能出其右者：
截取冬之夜半强，春风被里屈幡藏。
有灯无月郎来夕，曲曲铺舒寸寸长。
诗人欲剪下冬至的漫漫长夜，像画一样卷起来，藏在被子里；待到情郎来时，再一寸寸地摊开，用来延续春宵之苦短。十多年前，我从韩国古装剧《黄真伊》中，初闻此诗，不禁拍案叫绝。同时，我也牢牢记住了：十六世纪朝鲜中宗时期，有一位本名黄真伊，妓名明月，被誉为“松都三绝”之一，敢爱敢恨，活得刚劲有力，青竹般性情的名艺妓兼女诗人。
黄真伊生活的年代，极其讲究身份贵贱。尽管父亲黄进士属于“两班”贵族，但由于母亲是松都教坊的盲艺妓玄今，根据“从母法”，自出生起，她就被打上了“贱出”的烙印。她只能复制母亲的命运，成为卑贱的官妓；而才艺傍身，是其唯一的心灵寄托与立命根基。
最终，她修炼成了朝鲜野史、笔记里，那个风情万种的一代名妓：她的容貌、诗才、舞艺、琴技、画功样样出色；她特立独行，她广受欢迎；她与多名男子的风流韵事，被文人津津乐道。此剧是黄真伊的传记，以才艺与爱情两条主线，以温情与敬意两种笔调，讲述了其坎坷又瑰丽的传奇故事。
一直以来，电视剧《黄真伊》位列我最喜欢的韩剧前三，最近重温，仍被深深吸引与打动。而我对女主角的喜爱，不随世事变迁，阅历更深，有所减淡。或许是补偿心理吧，现实生活中缺乏勇气与果敢的我，乐见黄真伊，这个敢于挑战世俗、权势，甚至玩弄、奚落“两班”权贵阶层的女子。
除了黄真伊个人的独特魅力，此剧还有一些亮点，岁月流逝，却依旧光彩夺目：
1. 美
优秀的电视剧很多，但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却罕见。《黄真伊》堪称山河级的壮美之作——舞蹈之优美，服饰之精美，取景之秀美，演绎之全美，台词之醇美，除却我不懂欣赏的朝鲜古琴乐（或许内行人听来亦美），此剧真可算无一处不美。
黄真伊的两位老师：白舞与梅香，皆认定其是天生的独舞者。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让我大饱眼福的，正是她的四段独舞。人生不同时期的四支舞，分别献给四个人：青春年少时，为初恋情人恩浩所跳的扇舞，极其娇美；千疮百孔的心灵，被礼判金正翰的真情治愈，为其所跳的剑舞，无比华美；在江畔送别老师白舞，盛装跳呈才舞，落花流水的悲伤，何等凄美；一身素服，为情郎伸冤，君王前冒死献诗献舞，真可谓绝美！
而这些舞蹈，绝不是点缀与助兴，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对于推动剧情发展，必不可少。不为舞而舞，不为美而美，是此剧的可贵处。比如恩浩说：“我希望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跳这支舞，因为太美了！”这是占有，而非知音的爱情，浓挚，却并不成熟。
再说台词之美，那是如美酒般醇香回味。因为重温前，我已有写剧评的打算，所以边观剧，边摘录。至剧终，却头痛犯难——我该如何取舍？从主角到配角，几乎每人都有熠熠生辉的隽语：
“酒，才艺，爱情，虽然都是妓女的朋友，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对妓女而言，最重要的是痛苦。与痛苦为友，才能跨过那道门槛，成为真正的妓女，成为艺人。”这段话来自视才艺为生命的白舞，多么痛的领悟！是她自己，也是真伊一生的真实写照。
“即使你的心，被撕成千丝万缕，也信任着对方，那才是恩爱的心啊！在你伤痛时，首先想到的是他，这就是爱情！”玄今之于女儿真伊的爱情箴言，虽然她是瞽者，心却跟明镜儿似的。
“爱情是慢四拍，不是中三拍，也不是快三拍的慢四拍。虽然缓慢凄凉，但也因此更具情感的慢四拍。”乐工严秀用音乐作比喻，阐述了自己数十年如一日，默默守护在玄今身边，沉静如海的深情。
还能举出更多来，然而最真、最善、最美的，当属以上三段。
2. 诗
宋词中，文人士大夫的恋爱对象，或者帮助他们消解苦闷情绪的女子，往往是歌姬舞女。比如柳永词：“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再比如辛弃疾词：“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朝鲜李朝时代亦如此，作为有“解语花”之称的艺妓，琴棋书画诗酒花，凡是士大夫擅长的、感兴趣的，她们得懂、得通，否则没法倾听、对话。这些才艺，是自童妓时便开始培养了。
黄真伊是与众不同的：不像一般女子喜欢画花草，她喜欢画竹；也不像一般女子喜欢弹伽倻琴，她喜欢弹玄琴。这些完全是士大夫的修养嘛！而她的诗才，更是令她名震四方。黄真伊是名妓，也是女诗人。所以，剧中怎可能缺少诗呢？
此剧涉及赋诗、吟诗、献诗、斗诗、赛诗的场景，数不尽数。黄真伊的《咏半月》、《朴渊瀑布》、《青山里碧溪水》、《相思梦》等六首名作，被天衣无缝地嵌入剧情中，显得和谐妥帖。而她的两段爱情，掳获芳心的关键，皆因诗助力。诗与情，在黄真伊的人生中，息息相关。
当真伊读到恩浩感其竹画断成两半而作的：
可怜断下之竹，未修复而来。寻不见合适之盆，故此埋入心底。未料根深底心，甚且发了新叶。
她欣然收下此诗，并提议一同出游：“未曾料到我那枝损毁的细竹，居然在您心底茁壮成长！能深深打动人心的，只有真心。”
当真伊读到金正翰感其抚玄琴落泪而作的：
夜深更，旷野中，明月满空。悠悠玄琴声，月光洒满地。疑是艺人恼，原是艺人叹。
她连夜策马飞奔，追回了本已离去之人：“盛在诗里的这颗心太过沉重……”
而我舍弃引黄真伊的名作，给名不经传的小诗腾出地盘，目的是想告诉诸位——在女诗人的眼里，达官贵人奉上千金万两的“缠头”，其价值远不及小诗透露的真心、真诚与真情！
3. 情
最终集末尾，梅香的高徒芙蓉，也是新任朝鲜女乐行首，这样评价黄真伊：“她是我至亲的好友，也是我认可的唯一劲敌；更重要的是，她是难以用教坊围墙圈住的出色艺人!”事实上，剧中有两代两对亦敌亦友的知己情：白舞与梅香，真伊与芙蓉。另外，白舞与真伊师徒间的爱恨情仇，也演绎得千回百转、张弛有度、异彩纷呈。然而，此剧最最动人的情，毫无疑问是爱情。很少在一部剧中，有这么多精彩的爱情，不光主角，甚至配角：
纤纤对仆人大壮：盘花草的前夜，为爱誓守贞洁，缠着他送的发带自尽；
碧溪守对真伊：因为极端地爱，所以极端地憎恶；
芙蓉对金正翰：一见钟情，背后怨恨，当面泪涟涟；
丹心对碧溪守：见不得对方痛苦，想要“偷”来真伊的心，送给他；
无名对真伊：默默守护，身为领相之子，却不拒做妓夫；
仆人德八对丹心：她与碧溪守的孩子，只要他抱着，就眉开眼笑；
玄今对黄进士：被伤到失明又如何？无怨无悔，一往情深；
乐工严秀对玄今：深沉、长久、慢四拍的爱情，断弦谢知音。
配角们的爱情已让我唏嘘不已，更遑论主角的，天地亦为之动容：
恩浩懦弱吗？他只是一个少年，怎可能砸得碎世道给予的枷锁：“两班”贵族不准娶官妓为妻的国法！何况背叛世道容易，背叛父母则难，尤其那是时常流泪、叹气的母亲。恩浩带给真伊的是什么？一记巴掌，一瓢热水，一宿大雨，一场重病……但是少年的痴情，那枚刻着“吾则汝，汝则吾”的戒指，仆人嘴里“因为常来教坊，差点磨破的鞋子”，甚至为爱情献出的宝贵生命。教坊门口，拉不动的运棺车，这一幕，是我重温此剧，唯一痛哭流涕处。感谢老天，没有让中年的我，因历多世事，而感情麻木。
金正翰之完美，因为他是虚构的吗？说是依据黄真伊的两位情人而合成。他似乎是为了一路拯救她而出现：从初见阻止她投水轻生，到练剑舞时替她挡住巨木，到抱走君前献舞晕倒的她，到拉住精神崩溃跳崖的她，到为她抛弃仕途隐居穷乡僻壤，到最后为她甘愿受车裂之刑。他真心欣赏真伊，愿意做一名观众，成全她的才艺；而当她需要他时，则有推倒世俗重墙的勇气；他能读懂她的心，为了给她一张琴，每天拼命干活，琴背面亲手刻上“知音”两字……是的！他不愧为真伊的知音。与恩浩清澈、却不成熟的初恋相比，金正翰对真伊的爱情，是成熟、稳健的生死之恋！
而剧中所有的情，只为证明真伊、恩浩、金正翰口中——那个“真心”！没错，真心之力，可以移山填海，可以滴水穿石。
4. 憾
《黄真伊》与《大长今》，这两部韩剧中的君王是同一个，即朝鲜中宗。原本他因金正翰为一名贱妓，背弃知遇之恩，深感侮辱；但见到献诗献舞的真伊后，他明白了：连自己都被打动，何况凡夫俗子！同时他也联想起登基之初，在功臣们的逼迫下，不得不废黜原配妻子慎氏的惨痛往事……于是，他决定成全两人的爱情。这段史实与剧情结合得很妙，入情入理。
可是，遗憾也随之而来。因为真伊竟然拒绝了中宗的成人之美——与金正翰一起隐居乡间，继续之前三年的生活。她，决定回到教坊，回归与才艺作伴的艺妓人生。这是很出人意料之外的！毕竟前一刻她还怀抱着与恋人共同赴死的决心，后一刻她便将垂手可得的幸福，将一片丹心的他，冰冷、残酷地拒于千里之外。如同一辆时速两百码的赛车，几秒内停止。不管是不是事故，车内的人，能受得了吗？观众能不惊叹吗？
所以，金正翰的苦苦挽留、醉生梦死，是合乎人之常情的；而信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盲妓玄今，得知女儿重蹈覆辙，任性、倔强、固执地错失真爱，从此一病不起，抱憾离世也是必然的。至于十余年后，重温此剧的我，对他俩不能携手余生，依旧喟叹不已！真伊与恩浩的初恋，的确流泪伤感，但已山穷水尽，无能为力；真伊与金正翰的生死恋，是明知可为而不为之的惋叹，是入骨的遗憾。
真伊醉心才艺，带给世间欢乐，与百姓共舞共乐；金正翰实现抱负，报答君恩，兼济苍生。其意义，其价值，真的超过了有情人相知相守吗？在这短暂、转瞬即逝的蜉蝣人生。诚如白舞所言，妓女与痛苦为伴。可是，并不意味要自找痛苦，为了痛苦而痛苦。我很欣赏真伊青竹般的性情，但在这件事上，她倔过头了！
历史上的黄真伊，为劝碧溪守驻足停留，与己共度良宵，即兴吟出著名的《青山里碧溪水》；并巧妙地将自己的妓名：明月，与对方的号：碧溪守（守与水谐音），嵌入时调中：
青山里碧溪水，莫夸易移去，一到沧海不复还。明月满空山，暂休且去若何？
不以真实历史，只以剧情而论，“明月满空山，暂休且去若何？”这句，我很想返还黄真伊：请不要转身离去，请抓住金正翰的手，一起高山流水，一起明月松风，一起相依相伴余生……
尽管，遗憾也是一种真实的美，如同缺月。我仍作以上痴想。
后记
最近，我听《诗经》讲座，谈到里边的战争诗。那位老师说:两个正确的伦理发生对峙，导致悲剧、冲突，比如忠孝不能两全。我忽然福至心灵，联想到《黄真伊》中才艺与爱情的对峙。这是朝鲜那个时代的悲剧，两者都对，却注定不能得兼。所以，数百年后的我，不能苛责真伊舍爱情而取才艺，不是吗？
假使说，剧中的碧溪守拿金正翰当年劝自己的那番话，反过来劝他：“是不可以得到的女人，是有才艺的女人。尊重她，爱惜她！”只是让屏幕前的我，部分释然的话。那么，老和尚为真伊取妓名“明月”，他所阐述的缘由，则让我彻底放下了遗憾：
艺妓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生活再怎么艰难坎坷，也不要受伤。就算遇到困难，你也要像明月一样，勇敢地、充满光明地活下去！就像月光照耀四方，用你精湛的才艺，给那些生活疲惫的人们以慰藉。
是啊，那轮明月不可能被任何人私有！
话说，扮演黄真伊的演员：河智苑，选得真好。有韧气，有文艺气，有诗书气，但无那种低眉顺眼的烟火气。看她与金正翰隐居穷乡僻壤，绕纱线时，动作生硬的模样便知。她，似乎与平凡生活无缘。再说，最终他俩：一个在街头与民同乐，一个在惠民署服务百姓，这难道不是殊途同归吗？何憾之有！
最后，将《青山里碧溪水》送给我自己，送给有缘读到这篇剧评的诸位：要学会从俗世中解脱出来，在有涯之生中，好好享受大自然赋予的、永恒的美景。“明月满空山，暂休且去若何”，这是一种放缓脚步，慢的心情，对吗？
* 剧照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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