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林【2】
文/缪四儿
橘林【2】皇上,”小贵子也抱着一个孩子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皇上,奴才方才出去,景清的夫人求见,抱来了这娃娃,说是景大人的唯一血脉,求皇上保全。”
“保全,眼下朕自身都要逃命去了,还能保全谁?”皇帝的声音很小,他穿着纳衣,一颗脑袋已经成了不毛之地,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小沙弥。
李梁走向前,从小贵子手里接过那孩子,只见那婴儿眉心点了一粒胭脂痣,只吃着自己的手指,看见李梁,露出嫣然一笑。李梁忽然心生爱怜,转头对皇帝说:“带上这孩子吧,燕王破城,景大人一家定然难保,如果侥幸,我能保景大人的血脉无忧,如果出不去,那就是命了。”
皇帝怔怔地看着手上托的孩子,抬头看着李梁,说:“带上,两个孩子都带上,”又转头对皇后说:“皇后换上宫人的衣服,趁天未亮,赶紧走。”
皇后冷笑一声,回身在榻上坐定,说:“以前,这屋子没让臣妾踏进来过,这回,我就在这里待着,哪里也不去。”
“你疯了!”皇帝斥了一句。
“我没疯,疯的是皇上,晾着整个后宫,却和一个阉人朝夕相伴,到了如今,逃命的时刻,撇下了整个后宫也不忘带着他。堂堂大邺的皇帝,一国之君,居然和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双宿双飞。”皇后脸上带着嘲讽,用手指着李梁,恶狠狠地说道。
“皇后,不要以为有人把你叫来,就是朕要带你走。”皇帝强压着怒火,冷冷地说道。
“我才不走,我为什么要走,让我去看你们继续恩爱么,我嫁的是这皇城,是这宫殿,而不是你这个即将要亡命天涯的皇帝!”她仰脸看着宽阔大殿里金碧辉煌的雕龙画凤,高举两臂,挥舞着袖子。忽然拿起旁边的烛台,引燃了榻旁的云锦帷幔,帷幔轻薄,火苗迅速窜起,熊熊燃烧起来。皇后仰脸大笑,把手里的烛台扔在地毯上,高丽进贡的毯子松软蓬松,火苗一触即“嘭”的一声引燃,她几步走到榻边,端坐其上,抬眼看着皇帝,脸上有癫狂的神色。
几个人目瞪口呆,小贵子赶紧拉起皇帝,说:“去偏殿。”
在奉天殿的偏殿角落里,居然有一处机关,就在李梁经常伺候皇帝批奏折的书架子后面。转动一个放在窗台上的笔筒,墙角处的地面便隆隆开出一个地洞来。洞口狭小,仅容一人出入,在逐渐弥漫起来的烟雾中,几个人鱼贯而入,僧人却留在了外面,他示意众人赶紧护送皇帝离开,便轰隆隆又关闭了洞口。
地道是建奉天殿的时候就预留好的,一直通往城外,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竟然听到浪头拍击的声音。几个人出来看,天色泛青,已经要天亮了。原来这洞直通江边,江水汹涌,浪头撞击在岸边,发出阵阵轰鸣。
举目四望,不远处有一艘船泊在那里,小贵子怀抱婴儿,小心翼翼地踩着岸边的碎石,引着众人往船那儿走。两个婴儿倒是乖巧,不哭不闹,也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李梁紧张的抱着孩子,皇上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暗暗用力搀扶,生怕他跌倒。
船不知是何时泊在此处,锚链已经生满了锈,皇帝扶着李梁上到船上,接过小贵子手里的孩子,船摇晃得厉害,顾不得肮脏,在船舱里席地而坐。舱里有浪头溅进的江水,泛着铁锈的腥味儿,小贵子把锚拿起,船飘摇着离开了岸。几个人抬头去看城墙上方,已经是浓烟滚滚,隐约有侍卫在墙上走动。
官兵在船驶离岸边往下游走了几百米时才发现,有个将军模样的人下令追赶,另一个人则说大可不必,说“皇城禁闭,外面围的铁桶一般,任何人插翅难逃,除非有遁地术。”那将军听了那人的话,自言自语道:“遁地术!”
大火着了一天,燕王让人一边让人忙着救火,一边加强防卫,细细盘查任何出入的人口。奉天殿烧了个一干二净,从大殿的位置找出来两具烧焦的尸体,燕王说是帝后二人,下令按仪制下葬。并有人发现了通往城外的地道,守卫汇报说曾见到有船只在出口方向离开,一位将军猛拍大腿,喊到:“果然是遁地术。”
燕王当下派人封锁所有水陆关口,细细盘查过往行人。
几天后,燕王登基,年号永乐。
当船来到镇江渡口时,码头已经布满了官兵。皇上看着怀里的婴儿,对李梁说:“咱们分开走,我走陆路,你走水路,咱们到你想去的那个地方会合。”
李梁想去的地方远在巴蜀,在逶迤江边,有片青山绿水的人间仙境,那儿就是橘林。皇帝幼时曾随父亲去过,一直跟李梁说起,巴蜀有那样一处世外仙境。李梁在一次被太上皇鞭笞之后,曾经对还是皇太孙的皇帝说道:“我多想去你说的巴蜀,能在那个世外桃源度过余生。”
皇上当时安慰他说:“如果真能有那么一天,我就带你去,就咱们两人,守着那片橘林,度完余生。”
码头上的人被挨个盘问搜查,李梁猛地抓住皇帝的袖子:“绝对不能走陆路,走不脱的。”
“放心,我现在这副模样,谁还能认得出。”皇帝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安慰冲李梁笑道。
那笑容里尽是凄凉,李梁怕引起注意,不敢拉扯,眼睁睁看着船靠近一艘大的商船,皇帝给了船老大几块碎银,便和小贵子转移到了大船上。皇帝回头看着他,眼睛里似乎有绝望升腾而起。
他们隔水望着,船渐渐拉开了距离,泪落在怀里的的襁褓上,李梁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铮”的一声扯断了。
李梁在水路走了有大半个月,到了这片曾经憧憬了许多次的橘林。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色苍翠,水势浩荡,果然是一个绝佳的遁世之处。他买下了橘林,修葺打理那座草房,便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等到当时抱在怀里的女婴都长大了。李梁坐在山巅,眺望江水浩浩淼淼,从晨间的太阳初升,到傍晚的雾霭朦胧,江面偶尔有船驶过,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山路上,他始终没等来皇帝。他给女娃取名叫璎珞,小璎珞也会顺着师父的视线朝远方眺望,看了半天,会揉着酸涩的眼睛问:“师父,您在看什么呢?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缓缓地说:“师父在等一个人,一个拿着师父后半生的人。”
璎珞不明白师父的话,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下山去准备晚饭。
近年来,山路上倒是有朝廷的人来过几次,是盘查人口,都被李梁巧妙挡过。
朝廷在按帝后的规制安葬了大殿的两具尸体之后,一直在私下寻找皇帝,派出的是一位曾经熟悉皇帝的大臣,也是当初看到有船离开却未加阻止和汇报的人。他看到橘林繁茂,便亲自上山来看,当他看到李梁的时候,愣了一下,转过脸的时候,掩不住的露出一脸喜色,手都激动的微微发抖。
三日后,有个少年在橘林旁上岸而来,怀里抱个盒子。李梁看到他时,感到一阵恍惚。少年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抱着婴儿的皇上,眼角微微上扬,眉毛斜插入鬓,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不过少年谨言慎行,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璎珞第一次见到师父失态的样子,他的手抖得杯子都没拿住,却把那盒子紧紧的抱在怀里,良久不作声,泪水滴在盒子上,洇湿了那个隶书的“英”字。
璎珞被安排跟着少年走了,他留下来说要照看橘林,他站在草房前看着两个人在江边上了船,便抱着盒子坐在了藤椅上。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抚摸着盒子喃喃细语:“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所以一天都不敢离开,只是,你来的这样晚,我差点都要等不到及了。”
夜晚,他把盒子安放在左侧,然后轻轻躺了下来,好像旁边有个熟睡的人,不忍惊醒。
数日后,那个将军来了,带着人手,橘林里静悄悄的。他看到在草房的一侧卧房里,那个让他眼熟的男人,静静的躺在床上,面色如常,睡熟了一样。他的手臂揽着一个盒子,盒子一侧,刻着一个隶书的“英”字。桌上放着一个杯子,里面是残存的水银。
远在大洋彼岸,当年的英皇帝隔海相望,那里是大陆的方向,有他的国,有他朝思暮想的人。可他奈何没有一对翅膀,也没有远渡重洋的船,他只是一个生活在岛上的普通人,靠着当年一起逃出来的小贵子给人做工挣点微薄收入,相依为命。当年襁褓中的孩子,自己唯一的血脉,已经在逃亡的路上病死。
李梁错认的,不过是那将军找来的一个相似的少年而已。那将军十余年的遍寻天涯,早已疲惫不堪,他把装着李梁骨灰的盒子带上,连同那把刻了英字的宝剑,一同带回给当年的燕王,如今的大邺皇帝交差。
重病的燕皇帝在榻上欠起身,看着那盒子,终于松出一口气来。他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