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无事
前几日休假回家,听父母聊起家乡的人和事,不免一阵唏嘘,现记录在此,为了这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一、
小的时候,住在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玩物,也没有什么可以久看的热闹,常常和一众伙伴,在大大的榆树下,密密的山林间恣意穿梭玩耍。只一个时间我们是老老实实侯在家里的。那就是“黑牡丹”和她的丈夫开着三轮车,卖水果蔬菜的星期天。笨重却新鲜的三轮车老远就轰隆隆的响起来,像是一个久病却不停吸烟的老汉,时不时打着笨拙的鼾,又吐出一段段呛人的浓烟。“黑牡丹”是远近闻名的女强人,挽着一个高高的黄色的髻子,黑紫的脸上永远挂着两段透红的唇,丈夫前面开车,她在后面大声的吆喝着:苹果,香蕉,橘子,花生了啊……故意拖长了尾音,拐着弯儿的引诱我们这些“馋嘴巴”拖着父母的裤管向前奔。黑牡丹长得可真鲜艳啊……隔壁的邻居邵姨磕着瓜子调侃,围在三轮车周围的人群里响起一阵笑声。她从不理睬,一面掀开带着露水的瓜果蔬菜,一面算计着卖了几斤该要多少钱……回到家里,我一面吃着刚买的苹果,一面听邵姨和母亲聊天,听说“黑牡丹”前几年生了一个女儿,是傻的,扔了,如今刚生下一个儿子......“黑牡丹”的面目变得可憎起来了。
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也或是二十年,三轮车的声音早已淹没在岁月里,连同“黑牡丹”的影子也一并不见。几年前回家在广场闲逛,偶然瞥见了她跳广场舞的影子,还是高高的髻子,鲜红的嘴唇。上次回家,听父母聊起她,她也不再跳广场舞了,她丈夫得了脑血拴,现在每天领着丈夫在周围的小区捡垃圾度日。做了那么多年买卖总该有点钱吧?我有些诧异。“哪有什么钱,别人也欠了她好几万,但哪个都是打架不要命的,怎么要,拿什么要!”
窗外的云,和小时候一样,厚厚软软的,过了好久再重重的的翻一个身,只是时间过去,“黑牡丹”已不再如从前......
二、
我们的村子不大,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加起来也就三四百人的样子,一条蜿蜒盘旋的“沙河”把主干道一分为二,沙河以西换做“西林”,沙河以东唤做“东林”,其实围着村子绕一圈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
“大美人儿”就住在靠近沙河的一个角落。在我小一点的年纪,常吹着鼻涕泡在沙河边走来走去,捕一只蜻蜓,再把一只蝴蝶的翅膀轻轻的压进水里。“大美人儿”时常在暖暖的午后,在自家的院子里洗头发,穿一件黑白格相间的背心,把乌黑如墨的长发一缕缕顺进热气弥漫的铁盆,阳光黄灿灿的,泡沫在水面漾出来。“去你娘的,滚远点儿。”我有次看见正在洗头的她踢了她儿子一脚。她儿子的外号叫“小土行孙”,她丈夫的外号叫“土行孙”。是他小叔子给爷俩起的。
村里吃公粮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需要在相适应的季节干些活,“大美人儿”也不例外。每到夏秋两季雨水丰盈的时候,山上变生出许多可以卖钱的“山珍”:翠绿的蕨菜,浑身毛茸茸的的刺老芽,还有可以炖鸡的榛蘑。“大美人儿”也要上山采菜卖钱的。临行前,她要描一描眉,勾一勾眼线,再涂一个姹紫嫣红的唇,扑一扑香气扑鼻的粉,再穿一件碎花的长裙,一只脚轻盈的抬起,骑着“叮玲玲”响的二八自行车,唱着情歌向大山进发。有一次雨后道路湿滑,她在泥泞的道路上左右摇摆,终于摔了下来,裙子上淋漓着泥水,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刚好落在旁边的牛屎上,也如此一般恶臭污秽。
后来,“大美人儿”得了精神病,横眉立目在大道上,逢人便打,见人便骂,据说是她在村委会当过一阵服务员,村领导时常给她气受,“大美人儿”积郁成疾,终究疯了。“小土行孙”外出打工了,“土行孙”老了,院子里野草丛生,那只铁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也锈迹斑斑,愈发不堪......
有故无事(三)
“歪脖儿”住在姥姥家的旁边,挨着窄窄的土路和一口荒井。“歪脖儿”有一儿一女,是龙凤胎,他们的脖子细细的,腿也细细的,吃不饱饭的样子,但每天跑跑跳跳,不知忧愁为何,悲苦为何。我想努力回忆一下“歪脖”男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记忆的角落里,没有一点点亮色,平凡朴实的像一粒尘土。“歪脖儿”脑子不太聪明,每天在院子里歪着脖子口齿不清的吆喝着儿女吃饭,我坐在姥姥家一棵树的树梢,吃着果子,看着他们一家四口人简单的围坐在一起,简单的生活。天天如此,反反复复。
记忆从一个瞬间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一天,全村的人都涌到了沙河边,我想拉着妹妹像看“黑牡丹”一样去看热闹,却被姥姥生生拽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一天,发生着村里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以至于二十几年过去,每每有人提起来,还忍不住唏嘘不已。
“歪脖儿”那天死了,死在开往镇子的客车上。据说死的时候流了满车的血,她刚生下来的孩子躺在一侧,甜甜的睡着。
“歪脖儿”并不知道她要生孩子,其他人也不知道。她像正常人一样去沙河边洗衣服,突然肚子疼起来,她想忍一会儿把衣服洗完,却倒在地上,衣服顺着河水越漂越远,她佝偻着身子,血迹也顺着河水越漂越远……
天灰蒙蒙的,积云给太阳淡淡的遮了一边,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生下来了,“歪脖儿”脸色惨白,满是血迹的手拖着婴儿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倒在了血泊里,孩子躺在“歪脖儿”胸前,阳光正轻轻给他熨平身上的褶皱。
“歪脖儿”死了 ,刚出生的孩子送给了别人,剩下的一家三口在院子里搭起灵棚,村里家家户户过去祭拜,把皱皱巴巴的钱塞到男人的手里。从此院子里再也没有“歪脖儿”的吆喝声。我仍坐在姥姥院子里的那颗树上,目之所及空空荡荡的,风一吹,萧瑟凄凉。
后来他们搬家了,搬到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村落。再一晃20年过去,姥爷说在城里见过男人一次,攀谈的过程中,知道姐姐结婚了,也生了两个孩子,弟弟在外面打工。他在城里给别人看院子,一个月2000块钱,倒也知足,男人讪讪的笑着,再问起那个孩子,他用力别过头去,摆了摆手,红了眼睛。
有故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