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1 绝唱（兼谈宗教价值观）

一

有位朋友想创作一部神话剧，请我来撰稿，听了他的想法，我直接拒绝了。

他想创作的，是《西游记后传》，而且还列出了内容梗概，大致意思是，孙悟空取经回来，和月宫里的小白兔好了，两人发生了一系列情感纠葛。

这实在一个糟糕的创意。

在小说或剧本创作领域，你可以写玄幻，可以写魔幻现实，可以天马行空地创造一个架空了的时空来，但是有些人物形象，是已经盖棺论定了的，顺着写则没什么可写的，反着来则行不通。

比如说，在固化的神仙体系里，即使不考虑宗教问题，单纯那种固化的形象，都很难再有发挥空间。

我问他，悟空取经回来，是什么职称，他答，斗战胜佛。

我说，你现在给这种职称的角色安排一场感情戏，你还有没有最基本的宗教常识？

二

所有的故事，都必须出现在一定的时空里。

空间不会无故变小，而时间则必然无限延伸，理论上来说，故事会延续下去，就像人类文明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相同步一样。

可是神话世界里呢，《封神演义》结束了，《西游记》也结束了，然后呢，天宫里又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再去续写，其实是不能续写。

在佛教的世界里，三界之外，是四圣：阿罗汉、辟支佛、菩萨和佛。四圣不在三界之中，在四圣看来，尘世所有一切，均是一场大梦。比如说，你患得患失，你爱这个恨那个，你有真切的生命体验，你活得很认真，但在他们看来，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当你梦见你站在悬崖边上，梦中的你也一定很害怕，因为你知道掉下去什么后果，但是当你醒来，你会明白其实并不存在这个危险，也不值得害怕。

而在三界外的圣者看来，你站在悬崖上这件事，是不值得害怕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有了这样的认知，那也就别提什么救世之苦心了，你救的也无非都是不存在的事情。

对于在他们看来不存在的幻象世界，四圣的态度也是不同的，其中阿罗汉和辟支佛成就的是小果，入的是有余涅槃，这二位的态度是，我是从大梦里醒来了，不会再有梦中的凶险困扰我，至于尘世那些还被困在大梦里的人，我才懒得管；菩萨的态度是，我从大梦里醒来，我就要再投入大梦中，告诉别人这是个梦，及早醒来才是正道；佛的态度是，我入涅槃前会亲自度人，收徒弟，带团队，入涅槃后，也就不再管事儿了。

照《西游记》里的说法，孙悟空最后是成佛了，入涅槃了，尘世间的恩爱情欲，在他看来就像在梦中娶了个媳妇一样，一切都是浮云，不存在的。

没有人会认为，梦里有恶魔会真的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吃掉自己，因为梦里的恶魔再厉害，也都只是想象，现实根本不存在。

没有佛会认为，尘世间的歹徒会跑到佛国土去，杀了自己，因为尘世间的一切都只是梦一样的幻象，在佛的境界里，是不存在的。

三

关于宗教，我写过几篇文章来论述我的观点，犹有未彻底之处，今天做一个了结。

所有宗教均有一个特点：无法证伪。

对于无法证伪的事情，科学的态度是存疑，而不是一言不合就信了他。

如果我宣布：其实我是救世英雄，在2012年12月22日那天夜里，是我元神出窍，击碎了宇宙中邪恶势力企图毁灭人类的阴谋，使人类免遭灭顶之灾巴拉巴拉。

那么你肯定会说我胡扯。

但是我想问一句，你如何知道我是胡扯的呢，你如何能证明这个世界不是我拯救的？

你证明不了，就像你证明不了人死之后是否有大审判，是否有天堂地狱，是否有六道轮回，是否在门道轮回之外，还有西方极乐世界和佛国土。

同样不能证伪，但你信了他，没信我，对不对？

关于宗教信仰，还用我讲得更直白一点吗？

四

同一个价值体系，是可以谈是非的；不同的价值体系，是不能谈是非的。

比如说，屎这种东西，对于人、狗和屎壳郎来说，价值是完全不同的。

屎对于人来说，是垃圾，在狗看来，是美食，在屎壳郎看来，是粮食。如果你要和狗去探讨屎的价值，它可能会猜想你是不是想跟他抢吃的。

很多人，特别是明星啊大款啊，到一定程度，总喜欢往佛啊禅宗啊仁波切啊之类的上面靠，搞得好像很有文化。

我倒想问一问，你们是否知道，在佛教的价值体系里，该追求什么，该放弃什么？

因为在两种价值体系里，可能某一类东西的价值是完全不同的。

佛教追求什么？

追求此生平安幸福吗？非也，因为此生再平安幸福，都是如同身在火宅，不出六道轮回，就始终受苦；

追求来世平安幸福吗？非也，因为来世再平安幸福，都是如同身在火宅，不出六道轮回，就始终受苦。

佛教追求的，是出六道，不再轮回，至少你得入有余涅槃，混个阿罗汉的果位，否则，一切都无意义。

无论你有多少个宗派，多少卷经律论，多少位高僧，多少年的历史，一言以蔽之：不以出轮回为目的的修行，都是耍流氓。

五

那么，出轮回，又是怎样的概念呢？

我没出过，完全无法理解。我想，那一定是一个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永恒存在，不会再有生灭变化。

因为只有不变的东西才是永恒的，才是真如。

你能想象这种存在吗？我想象不出来。

可问题是，只要你信了，他就会引导你，朝着这个方向去发展。你喜欢漂亮姑娘，他就让你修白骨观，心里想着这美女要是死了，尸体腐烂了，臭气熏天，那还可爱吗？——总之，是怎么恶心就怎么想，直到你不再喜欢她。

别笑，白骨观就是这么干的。

原来热爱生活，热爱祖国，热爱美食、美女和美景，热爱尘世的一切，现在呢，都不热爱了。专业术语叫“出离心”，意思是，想要出离这个世界，入涅槃去也。

六

讲这些，我佛如来会介意吗——理论上来说他不可能不高兴，因为他入涅槃了啊，四大皆空，视我的存在如梦中的一个妄人——他难道还介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讲一堆根本不存在的坏话吗？

如何他介意了，那也就谈不上我佛慈悲了。

问题是，他真要介意了，专业的说法是，我造口业了，会有报应。难道我真就不怕吗？

如果在一个价值体系下，我会担心因果，但是如果价值体系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么所有的利害关系也得重新洗牌。

比如说，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对他灵魂的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得超生。

但是你琢磨琢磨，那些入了涅槃的圣者，不也是永世不超生的吗？

比如说，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对他人生的最恶毒的诅咒，就是断子绝孙。

但是你琢磨琢磨，那些出家修行的僧人，不就是奔着断子绝孙去的吗？

有点绕，换个说法。在世俗价值观里，人活着，有前世，有现世，未来还有来世，这叫生生不息；在佛家价值观里，前世和现世是已经有的，无法改变，最好不是要有来世了，因为活在世间没有任何意义。在世俗价值观里，有后代续香火是有福气；在佛家价值观里，最好不要结婚生子，因为他们会加重你对尘世的眷恋，并因此而流连于六道轮回之中，严重耽误入涅槃。

我为什么不怕造口业，因为如果在你的价值观里我要倒霉，也许在我的价值观里我要走运。

你就诅咒我没法出轮回吧，下辈子我还想痛快活一回；你就诅咒我没法摆脱亲情羁绊吧，等我老了罚我儿孙满堂五世同堂我都认。

你入你的涅槃境，我走我的轮回路，互不干涉，可好？

七

佛教徒们也不必急着反驳，若你笃信佛教，那我不妨用佛教的观点来温馨提醒一下。

若你愤怒了，你已经输了。我随便一篇文章，就能引你起心动念，如此深重的执念，如何能出轮回？更直白一点说，就因为你恨我，所以你死之后还会投胎转世来找我麻烦，能否得手且不论，影响了兄台入涅槃，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问过某位居士，如果我对佛和菩萨不敬，他们会不会介意？

他的回答和我的理解一样：不会，因为在他们看来，尘世就是一场梦，他不会因为你对他不敬而介意，正如你不会因为梦里有对你不敬，而恨那个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人。

未等我暗自得意，他接着道：但是天龙八部和佛的护法们可没这个雅量，他们一心学佛，看到你对佛不敬，嘿嘿……

嗯，这个回答很社会嘛。

他们会打击报复吗，我好怕！

八

如果把宗教里的哲学和文学部分抽离出来，拿经典当哲学著作来读，的确是可以开启智慧的。

但是如果一定要搞成信仰，信起来就有点麻烦了，

不如找个简单的，比如，信我。

刚才我说了，早在在2012年12月22日那天夜里，是我元神出窍……

哎，兄台，别走啊。

2020.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