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爸爸的信
今天是父亲离开我十周年的日子，这些写在2011年5月13日凌晨的话，是写给父亲的信，寄往天国。
十年来，对父亲的思念没有停止过一分一秒。
爸，你在天国还好吗？女儿今夜想和你说说话。
夜已经深了，突然，很想你。
爸，我是你最小的女儿，也是你最宠爱的孩子。
去年夏末，你又一次住进了医院，那是你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你听到吗？
多少次，我俯下身在你耳边轻声对你说：爸，我爱你，你快点好起来，咱们回家。
我拉着你柔弱无力的手，想时间就此凝结。
在那个寒冷的初冬清晨，你沉沉地睡了，和往日一样平静安详。
我和两个哥哥立在床边，生命体征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迟迟不舍停息。主治医生感叹，老爷子的生命力无比顽强。
九十年的风风雨雨，你活得有声有色。
从记事起，我就为有你这个爸感到骄傲。你在我眼里是那么英俊潇洒，超过所有小伙伴的爸爸。
小时候就整天钻进你的怀里撒娇，最爱闻你身上的味道。那是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合着烟草夹着汗液，在一个小女孩儿的内心，那就是爸爸。
那时候想你了，我就趴在你的枕巾上，拼命地蹭拼命地闻。
妈在边上笑，说都是你爸的头油脏不脏啊？不呀，特好闻。
你教会了我一首只有一句话的歌曲，哥哥们都不会。咱俩默契地一起哼唱，没完没了。
妈会莫名其妙地看着咱俩，说你们唱的是月（球）语吧？
你朝我眨眨眼，一脸坏笑，妈妈很妒忌。
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好，爸爸年轻，妈妈漂亮，奶奶慈祥。
“特殊时期”你靠边站了，没事就骑着自行车去看大字报。我就成了你的跟屁虫，天天粘着。
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深夜你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弓着瘦弱的身躯写啊写检查。写好了检查，争取早日被“解放”。只有被解放了，组织上才给戴大红花，佩戴毛主席像章，才有资格继续工作。
69年，我们响应“疏散人口”的号令去了河南“广阔天地”。那年的春节我和妈妈去汉口看奶奶，住在了大伯家。
除夕夜，汉口巷子里送旧迎新的鞭炮炸得噼里啪啦，这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我家六口人，在四个地方。
想着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广阔”的小黑屋里过春节，心疼得我趴在枕头上呜呜地哭。
妈妈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想爸爸。
高中毕业那年暑期，班里同学都去外地玩了。我回家就撒娇说，我也想去。你对我说，咱们别去外地了，北京市内公园你随便挑，我陪你。
于是那年，没有妈的参与，咱俩踏遍了颐和园，北海，圆明园，香山……此生难忘。
那是1974年，你还在待业。
你把人生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新中国的机械工业系统。而因着“特殊时期”种种，一直无法正常工作。
你心有不甘呀！
后来你联系了曾经在延安鲁艺时一起学习工作过的小伙伴，他们大多数都在文化部系统就职。
于是，你跳槽去了中国京剧院，你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机会。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开始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春。
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为那些冤假错案平反昭雪。你自己深受那些年之痛，最知那些老艺术家们的苦衷。
妈总说“你爸干了不少好事，他顶住压力，广受好评。他们称你爸是开明人士。”说完，她的眼里闪动着骄傲的泪光。
不知你瘦弱的身躯里，蕴藏了多少能量，你触底反弹，要把失去的十年超额补上。
在八十岁高龄时还不肯停歇，为振兴国粹，到处奔走呼号。
忙碌中几十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发现，爸爸妈妈，已经风烛残年。
不由得叫人惊出了一个寒颤。
坐在轮椅上的爸爸，变回了孩子，不能走路，话也越来越少。我知道爸，你，就要走了。
那段时间我回家就陪你聊一些陈年往事，语速尽量放慢，调大嗓音。
你记忆力已经非常不好，但是往事历历在目，话匣子打开，便可聊一个晚上。从十五岁辍学外出打工的悲惨遭遇，一直聊到十八岁和几个同乡奔向光明和信仰。那一刻，你的眼里闪着泪光。
爸爸，爸爸，你在听我说吗？
你九十岁生日之前，我反复问你知道今年你多大吗？你总是想不起来……最后你笑着对妈妈说“冬妹总问我几岁了”。
我背过脸，泪水夺眶而出。
爸你知道的，妈是个内向要强的女人。我从她的眼神中可以读懂她是多么的怀念和你一起走过的六十载冬夏。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无法割舍的就是妈妈。
平日你最喜欢说的话就是，问你妈去，给你妈吃，你妈太累了……
就是到了最后的日子，你能表达不多的几句话里，剩下的仍是这几句。
好多人都说我长得像你，连我自己也发现了，而且越来越像。我的身体里涌动着你的血脉传承，怎能不像？
不争气的眼泪模糊了屏幕，此刻，我无法敲击键盘，心碎到手在颤抖。“莫哭，冬伢”，我仿佛听到了你在唤我的乳名，由远而近，没错，是你慈爱的声音。
看啊，是爸爸来了，你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一把把你紧紧地拥在怀里，生怕又被老天带有。
”爸，你还活着？！”
“爸，你去哪儿了？”
爸笑而不答，在我怀里越变越小……最终竟然变成捧在手心里的一个小人儿，我慌了，我怕你在我手里继续融化，化为乌有。
梦里，我喜极而泣。醒来，悲从中来，爸呀，女儿今生牵不到你的手。
天亮了，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诉说着思念，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你在天国也要好好的。
爸爸，等着，我们早晚团聚。
吻你，爸爸。
修改于2020年11月10日凌晨
